意识形态的裂痕,一旦浇灌上武器的火焰,便以燎原之势吞噬了理性最后的孤岛。
战争,在“怪物能源”诞生后的第十二年,全面爆发。
这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领土或资源争夺,而是一场旨在彻底重塑人类文明走向的意识形态清洗战。
地球派与星空派,都坚信自己掌握着人类唯一的未来,而对方是必须被清除的毒瘤与障碍。
讽刺的是,双方最强大的武器,都源自那份共同的“遗产”,遗星的能量,以及由其衍生的共鸣剥离技术。
战争的形式超乎旧时代的想象。
没有铺天盖地的导弹集群,没有血肉横飞的地面冲锋。
战场在近地轨道,在同步轨道,在主要的能源中继站,甚至在地球上某些被视为对方命脉的巨型能量枢纽城市上空。
一道道淡蓝色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剥离波纹,在太空中无声交错。
被击中的星空派战舰,如同月球轨道上那艘先驱者一样,瞬间“死去”,化为冰冷的废铁飘流。
地球派重兵防守的生态穹顶城市,则在波纹掠过时,所有依靠核心网络供能的系统,包括环境调节、交通、照明、通讯等等,如同被抽走脊梁般轰然瘫倒,将数百万计依赖精密技术生存的市民,抛回原始的自然严酷与混乱之中。
双方都宣称要将对方打回原始时代,剥夺其滥用“怪物能源”的能力,从而“拯救”人类真正的未来。
仇恨在媒体上发酵,在每一次成功的剥离攻击后升级。
地球派悲愤地控诉星空派在“肢解地球母亲”。
星空派则嘲笑地球派是“不敢离开温室的寄生虫”。
但战争最可怕的后果,并非单次的攻击,而是对那赖以生存的,且唯一的全球能量网络本身造成的系统性共振污染。
每一次共鸣剥离攻击,其能量波纹都会不可避免地与全球能源网络产生复杂的谐波干扰。
攻击越频繁,强度越大,这种非设计内,充满破坏性的共振就在网络中积累得越深。
原本稳定如恒星般的能量流,开始出现细微不规则的脉动和尖刺。
起初只是偶尔的灯光闪烁或设备短暂宕机,被视为可接受的战争损耗。
但很快,扰动开始加剧,范围扩大。
林彻站在“怪物能源”控制中心的观测平台上。
这里位于旧大陆地壳深处,是人类能源网络最核心,也是最坚固的枢纽。
巨大的环形空间中央,悬浮着那颗拳头大小、依旧散发着柔和银辉的能量核心,“怪物”最后的具象。
它曾是希望的象征,如今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环绕核心的数千面监测屏幕上,代表全球能量流动的线条原本应是平稳的金色河流,此刻却如同罹患恶疾的神经图谱,疯狂地抽搐痉挛,闪烁着代表过载和紊乱的刺目红光。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低沉而持续,仿佛巨型心脏濒死挣扎的嗡鸣,那是网络不堪重负的哀嚎。
而那颗悬浮的核心本身,也不再稳定。
它那恒定柔和的银色光辉,开始出现明暗不定的闪烁,节奏混乱,毫无规律。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种全新的频率正从核心内部隐约传出,那不是能量的噪音,更像是一种……悲鸣。
一种细微的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震颤,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某种即将解脱般的寂灭感。
这频率与网络中肆虐的破坏性共振奇异地交织,加剧着整体的不稳定。
控制中心里,穿着白色制服的技术人员面容惨白,徒劳地尝试着各种稳定协议,呼喊声与警报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嘈杂。
他们能监测到能量正在失控地溢散,网络节点在连锁失效,却无法理解核心本身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林彻的手腕,那螺旋印记此刻烫得惊人,仿佛要烙穿他的骨头。
他紧紧攥着腕部,指尖发白。
印记与核心之间那无形的连接,正将那份濒临极限的痛苦与哀伤,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时,他的私人通讯频道强行切入了一条文字信息。
来源被重重加密,但风格他绝不会认错,是凯特。
信息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也没有情绪渲染,只有冷冰冰的事实,像最后的墓志铭。
“破译比对完成。遗星文明考古层年代学与能量衰变模型交叉验证。初步结论:该文明从首次稳定获取并广泛应用其‘无限之源’,到其核心因内部冲突引发的系统性共振过载而彻底失活湮灭,时间间隔中值估算约200地球年。误差范围±15年。”
“林彻,从方舟归来到今天,是十二年零四个月又七天。”
“循环在加速。”
信息到此为止,再无下文。
也没有必要再多言。
林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能看到凯特在某个混乱的避难所或边缘观测站里,带着她一贯的冷静与最终证实的绝望,敲下这些判决般的数字。
二百年与十二年。
一个文明的耐心,与另一个文明的疯狂。
他抬头,看向中央那枚正在“哭泣”的核心。
它的闪烁愈发急促,光芒剧烈地明灭,内部的悲鸣频率越来越高,几乎要超越人类听觉的极限。
环绕它的能量流已经彻底失控,化作狂暴的银色闪电,在控制中心的力场约束内左冲右突,将精密的监测设备烧熔,击碎。
然后,在某个无法精确测量的瞬间,一切戛然而止。
不是爆炸,没有巨响,没有冲击波。
那颗悬浮了十二年,驱动了一个崭新又迅速滑向毁灭的时代的银色核心,它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摇曳,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安静地熄灭了。
所有环绕它的狂暴能量闪电,在同一刹那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核心本身,那曾蕴含近乎无限能量的造物,失去了所有光泽,从温润的银色变为一种黯淡无光的灰败,表面迅速布满细微的裂纹。
接着,它无声地化为一小撮灰烬,飘飘洒洒,落在下方空荡荡的接收平台上。
嗡鸣停止了。
警报声停止了。
控制中心内所有依赖核心直接供能的设备,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吞没了“怪物的能源”,吞没了这个地壳深处的圣殿。
紧接着,这种绝对的失去,以“怪物能源”为原点,沿着纵横交错的全球能量网络,以近乎光速传播开来。
在地球表面,在轨道上,在殖民站里,所有直接或间接依赖那银色核心能量的光、热、力、信息流……在万分之一秒内,同时消失。
星空派舰队引擎熄灭,沦为死寂的雕塑飘浮在永恒的黑暗里。
地球派精心维护的生态穹顶,环境调节戛然而止,内部气候瞬间崩溃。
城市那璀璨如星河的光芒,如同退潮般从中心向边缘迅速熄灭,不是一盏盏地灭,而是整片整片地同时沉入最深沉的黑暗。
悬浮的车辆失去动力,从空中坠落或僵停在轨道上。
所有自动化系统停摆,所有依靠“怪物能源”维持的医疗、生产、运输、通讯……全部归于死寂。
声音似乎也被剥夺了。
没有爆炸的巨响,只有巨型结构停止运转后的令人耳鸣的绝对寂静,以及随后传来遥远而混乱,属于血肉之躯的惊恐尖叫与崩溃哭泣,那是文明铁幕崩塌后,暴露出来的脆弱原始的人性回响。
世界没有在爆炸中毁灭,而是在寂静中崩塌。
赖以维生的无限能源骤然抽离,建立在它之上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文明大厦,瞬间暴露出其流沙般的基础。
城市不再是庇护所,而变成了缺乏光、热、水、食物的复杂钢铁坟墓。
知识因缺乏承载的能源和设备而迅速失效,社会结构在生存压力下脆裂。
战争以一种双方都未曾预料,也无法承受的方式,“结束”了。
赢家没有诞生。
因为棋盘,连同所有棋子,都在同一刻,化为了灰烬。
林彻站在“怪物能源”控制中心彻底的黑暗与寂静里,只有手腕上那螺旋印记,散发着微弱的属于他自身的光芒,照亮他脚下那一小撮象征着一切开始与终结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