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熄灭后的第三年,时间以另一种尺度开始流淌。
不再有精准的原子钟报时,没有全球同步的日历。
幸存者们依据太阳的高度,植物的枯荣,或是记忆里模糊的节令来估算年月。
有人称这段时间为大熄灭,有人简单地叫它三年后。
纪年方式散落成千万碎片,与文明本身一样,失去了统一的度量。
世界并未变成焦土。
相反,一种惊人沉默的生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大地。
曾经被能量屏障和气候调节器精心呵护的生态修复区最先失控,随后是郊区,最后是城市本身。
基因优化的树木失去了抑制程序,开始野蛮生长,根系撕裂加固的公路,树冠遮蔽低矮的楼宇。
蔓生的藤类植物如同绿色的潮水,沿着建筑外墙向上攀爬,覆盖每一扇窗户,每一处广告牌,缠绕着锈蚀的悬浮车骨架。
野花从人行道的裂缝中钻出,在无人修剪的草坪上连成喧闹的彩色海洋。
小型动物,鸟类,啮齿类,甚至一些中型哺乳动物,重新出现在街道,广场和废弃的商场内部,它们穿梭于钢铁与混凝土的丛林,将这里视为新的栖息地,而非人类的领地。
文明被快速“回收”。
不是被火焰,而是被根须。叶片,藤蔓和时间的尘埃。
幸存的人类,如同退潮后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形成了大大小小,彼此隔绝又互相警惕的聚落。
聚落的位置往往围绕着少数几样关键资源,尚未完全污染的深层地下水脉,土壤相对洁净可进行原始耕作的土地,或者埋藏着旧世界技术残骸的废墟场。
争夺是常态。
为了一口干净的井水,为了一片能种植块茎的坡地,为了一仓库尚未过期的营养膏,或是仅仅为了从一具倒塌的雕塑上敲下些金属,冲突随时可能爆发。
武器从自制的刀矛弓箭,到保养不善但偶尔还能击发的旧时代化学能枪械,不一而足。
信任是奢侈品,暴力是流通最广的语言。
旧时代的道德,法律,社会契约,如同博物馆里脆化的绢帛,一触即碎。
人性的光谱在生存压力下,呈现出最原始也最真实的明暗。
互助与残忍,牺牲与背叛,往往只隔着一顿饱饭的距离。
知识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
依赖高精度设备和无限能源数据库的科技成了无法解读的天书。
复杂的医学,工程学,物理学迅速退化为口耳相传的简陋经验,或是被简化为神秘主义的仪式。
历史被极大地简化扭曲,掺杂着幸存者的恐惧与想象。
大枯竭时代,方舟任务,怪物能源,以及导致大熄灭的战争……所有这些,在短短三年间,已经开始演变成模糊的神话传说。
林彻的名字偶尔被提及,有时是带来光明的英雄,有时是引来灾祸的罪人,更多时候,只是一个遥远而失真的符号。
林彻行走在这片“后人类”的图景中。
手腕上的螺旋印记保护了他。
在最混乱的初期,当无数人因依赖能源的系统瞬间崩溃而死于寒冷,窒息,医疗中断或直接的社会性崩塌时,印记散发出的微妙力场似乎调节了他周围的环境,让他得以幸存,伤势也以缓慢但稳定的速度自行恢复。
这印记仿佛一个无声的庇护所,也像一道永恒的烙印,将他与那个已然消逝的时代,与那颗死去的遗星,与那道银色的目光,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
他像一个沉默的幽灵,穿梭于正在被绿色吞噬的都市残骸与新兴的野蛮的聚落边缘。
他观察着为了一口铁锅而厮打的孩童,观察着在废弃图书馆里试图用羊皮纸抄写霉烂书籍片段的老人,观察着用旧时代合成材料碎片拼凑成神像,并为之献上食物的祭祀。
他目睹过短暂闪烁的人性光辉,陌生人分享最后一点净水,聚落收留孤寡。
也见证过最深的黑暗,易子而食的传闻在某些绝境中并非虚言。
这一切,都像冰冷的刀,一遍遍雕刻着他内心的图景。
他看到了人类的韧性,也看到了在剥离了文明外壳后,那根深蒂固的恐惧,自私与部落意识。
他最初的信念“拯救人类”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他拯救了他们,免于能源枯竭的死亡,却又将他们抛入了另一种,或许更漫长的源于自身的苦难。
他不断自问,如同每日必修的苦行。
我该回到哪里?
那唯一的一次机会,像一颗悬在心脏旁的子弹,冰冷,沉重,充满决绝的力量。
它必须被用在最关键,最能改变一切的时间点上。
这念头日夜灼烧着他。
回到大熄灭前,阻止战争?但战争的种子早在能源无限分配不公,在星空派与地球派分裂,甚至在人类将“怪物能源”武器化时就已经埋下。
阻止一次冲突,能铲除那深植于贪婪与恐惧中的根吗?
回到更早,阻止共鸣剥离炮的研发?可那技术的渴望,源自对力量的无限追求,源自将宇宙视为掠夺场的思维定式。
封存一项技术,能改变一个文明的方向吗?
回到他接受任务的那一刻,拒绝前往遗星?那么,地球将在能源枯竭中缓慢窒息,人类同样会死于黑暗与混乱。
那是否就是一个更好的结局?还是说,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毁灭?
或者……回到他成为英雄,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刻?利用那份无人可及的权威与先知般的视野,强行扭转人类的航向?将这个文明,导向他理想中的模样?
这个想法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脑中,伴随着一种混合着使命感与巨大恐惧的颤栗。
他拥有独一无二的经验,他知晓完整的灾难链条,他手握一次改写一切的机会。
这像是一个责任,一个他因杀戮而背负的必须去履行的救赎。
但他仍在犹豫。
因为每一次推演,他都无法确定,在那个关键的节点上,自己能否真正改变那深植于人性,于文明惯性中的洪流。
他害怕这唯一的机会,会像投入急流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就被吞没。
他行走在废墟与新生之间,手腕上的印记在衣袖下微微发光,仿佛一颗等待引信的心脏。
而他的目光,越过争斗的聚落,越过疯长的植物,越过正在被苔藓和尘埃覆盖的,刻有他自己模糊面容的残破纪念碑,投向了记忆深处,那片遗星的灰色天空,和那双纯赤红平静的眼眸。
答案,似乎并不在眼前的废墟里,也不在纷乱的记忆中。
它或许藏在那声未曾到来的叹息里,藏在那最后一个,他始终未能理解的凝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