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唯一的清洁剂，洗刷着城市废墟的轮廓。
曾经名为英雄广场的地方，如今是树木与藤蔓的竞技场。
一棵巨大的基因变异的榕树从广场中央喷泉的残骸中破壳而出，根如瀑布般垂落，缠绕着断裂的大理石柱和扭曲的金属雕塑。
其中一根格外粗壮的根，正缓慢而坚定地勒紧一座半倾颓的人像基座，那是林彻的雕像。
雕像的头颅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披风的褶皱和一只指向远方的手臂，依稀可辨昔日被设计出的昂扬姿态。
藤蔓覆盖了基座上残存的铭文，月光下，只有斑驳的阴影。
林彻靠坐在雕像基座旁，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苔藓的石材。
他抬起右手，衣袖滑落，露出腕间那始终散发着恒定微光的螺旋印记。
三年了，这光芒未曾减弱，也未曾增强，只是沉默地旋转，像一颗嵌入他生命的时间信标。
他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拂过印记的表面。
没有触感，只有一丝仿佛意念层面的共鸣。
三年来的挣扎，观察，追问，在这一刻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我该……回到哪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印记的光芒轻轻荡漾了一下。
一抹轻微的光亮从中浮现，飘向了视野的前方，他将目光投向那里。
一个熟悉的轮廓在他眼前清晰起来，就犹如梦境一般。
“怪物”。
它的大小依旧如家猫，形态与遗星上所见一般无二。
那双赤红的眼眸，比记忆中的更加深邃，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彻，仿佛穿透了无尽的时光，直接与竖井底部与石板之前那个对视连接。
林彻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撼，愧疚与某种近乎渺小感的战栗。
它回来了。
没有任何气息出现在了这里，就如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其他生物，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凝视着我。
银龙的头颅微微转动，望向了广场东北方向。
那里，一片低矮的废墟后，隐约有橘红色的火光跃动，伴随着模糊充满敌意的呼喊和金属碰撞声。
又是一个聚落为了争夺某处旧仓库的“遗产”而爆发的冲突。
火光映在它的眼眸里，却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几秒后，它收回视线，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向雕像基座裂缝中顽强探出的一丛野花。
那花不知名，花瓣细小，颜色是褪了色的淡紫，却在月光下挺直了茎秆，努力绽放着。
银龙在花丛前停下，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花瓣。
它静止了片刻，那姿态不像是在嗅闻，更像是在倾听，倾听这渺小生命在废墟中勃发的寂静宣言。
然后，它转过身，尾巴轻轻抬起，扫开地面上积攒的灰尘和腐叶，露出下方破损的广场地砖。
尾巴尖灵巧地移动，在砖面上画了起来。
一个圆。
极其标准，近乎完美的正圆，线条光滑流畅，仿佛用最精密的仪器绘就。
圆画好后，银龙的尾巴尖在圆心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它再次抬头，望向林彻。
仿佛在展示，在提问，在等待一个它早已预知，却仍需亲耳听闻的答案。
林彻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植物清香和尘埃味的空气涌入肺中。
他迎着那双眼眸，开始了独白。
声音起初干涩，随即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坚定，仿佛不是在向一个无法理解的存在陈述，而是在对自己、对虚空、对过去与未来的所有可能性，进行最后的论证与宣誓。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计算。回到遗星任务出发前？不，那时地球已濒临崩溃，没有别的选择。回到刚杀死你，带回核心的时候？也不行，那时的我只沉浸在……任务的完成和地球得救的虚幻喜悦里，威望虽高，却还没有看清后面的陷阱。”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宏大构想点燃的光芒。
“我想明白了。最关键的时间点，是我刚刚成为英雄，拯救了地球，声望如日中天，但‘怪物能源’的潘多拉魔盒才刚刚打开，真正的分歧和堕落还未开始的时候！”
他猛地站起身，尽管伤口未完全痊愈，却挺直了脊背，仿佛已置身于那个万众瞩目的讲台。
“我会回去。回到那个时间点。利用我的声望，我的先知视野，我知道一切将如何走向歧途！我会成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具有绝对权威的地球联邦！不再是松散的联合政府，而是一个能统一意志，贯彻决策的实体！我将亲自引导它！”
他挥舞着手臂，勾勒着脑海中的蓝图，腕间的印记随着他的激动而微微发亮。
“第一要务，就是颁布《星际开拓法》！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动用一切资源，倾注整个文明精力的最高国策！我们要建造前所未有的星际舰队，不是小打小闹的探险船，是真正的，能够跨恒星系航行的殖民母舰！目标不是寻找下一个‘遗星’去掠夺，而是寻找真正适宜生存的星球，去殖民，去拓展，去建立新家园！”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被植物吞噬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救世主般的狂热。
“你明白吗？所有的问题，能源分配不公，意识形态对立，内部争斗，根源都在于我们被困在一颗星球上，资源有限，空间有限，眼光也就变得狭隘！当星辰大海成为我们的后院，当无数个宜居星球等待我们去定居，内部的矛盾自然就会稀释，消失！人们不会再为了一点能源配额或理念不同而拼得你死我活，因为宇宙足够大，容得下所有梦想和选择！”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甚至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红光。
“而地球……我们的母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和，仿佛在描述一个美好的副产品。
“当人类文明成功走向深空，当地球不再是唯一的选择和矛盾的焦点，它自然会得到最好的保护与恢复。我们会把它作为文明的发源地，精神的象征，生态的圣地来精心呵护。战争不会再波及它，贪婪也会被更广阔的世界所分散。它将在和平与敬仰中，恢复它应有的美丽。”
在他的描述中，一个辉煌的未来图景徐徐展开，庞大的舰队驶向星海，新的殖民地如花朵般在异星绽放，而地球则如一颗被精心擦拭后安置在天鹅绒上的蓝宝石，宁静，完美，被遥远子孙们深情眺望。
他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愿景里，眼神灼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由他亲手开启的，光明的星际纪元。
他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自己叙述中那根深蒂固的逻辑。
他所有的计划，宏伟的蓝图，激情的演说，其出发点和最终指向，始终是“向外”获取更多空间，获取更多资源，获取更广阔的生存领域。
“保护地球”在他的叙事逻辑里，始终是一个结果，一个在主要目标达成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附带效益。
它从未被置于前提的位置，从未被表述为不可逾越的第一伦理和一切行动的根本出发点。
他的解决方案，内核依然是那个古老的，属于人类的思维定式。
当内部出现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匮乏时，就去外面寻找更多的“更多”，以此来掩盖，转移或稀释内部的问题。
他想要改变的，是手段的规模和文明的形态，却未曾触及那驱动一切的核心，文明与孕育它的家园之间，那始于贪婪、终于毁灭的根本关系。
银龙静静地听着，身躯在月光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
它赤红的眼眸，倒映着林彻因激动而略显扭曲的面容，也倒映着他身后那残破，被植物缓慢吞噬的雕像，以及更远处，废墟间那丛在月光下无声摇曳的野花。
它等待林彻说完最后一个字，等待那激昂的余音在夜风中消散。
然后，它抬起头，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林彻的眼底。
那目光穿透了时间的尘埃，穿透了宏伟的蓝图，穿透了所有的激情与盲信，直抵灵魂深处那片或许连林彻自己都未曾真正审视过的荒原。
“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