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怀着不同的期待，族长告诉他们，这次的祭祀将是前所未有的，能够解决他们从古至今面对的所有问题，他们应该怀着高贵的奉献精神参与其中。
所有人都聚集在祭坛附近的空地上，围绕着祭坛形成一个圈。一个瘦削的老人穿着对他而言十分沉重的衣服，走上祭坛，对着底下的人们说着些什么。她站在外围，心不在焉地玩弄着岩壁上的红色菌子。
对另一小部分人来说，这次的血祭却别有意义。
就是现在。
她悄悄释放法术，同她的同伴们的血液微微共鸣，骚动的人群中有十几个身影朝她聚拢。人们奇怪地看着外围这个刚形成的队伍，窃窃私语着。
人够了。她感受着她早已在同伴们的血里设下的标记，开始了行动。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预定的方向冲去，将人们的惊呼声留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洞穴里十分昏暗，那些如同心脏般的菌类只能放出微弱的光。
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对前往那个地方的方向与道路的地形，她早已了然于心，指挥着同伴们越过一个又一个裂缝，攀上陡坡，避开深坑，奔向早已预定好的终点。
时间正好。当他们到达那个洞口的时候，后面一点追兵的影子都没有。喜悦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起，将那一颗不安的种子完全烧尽。
他们一个个有序进入了那个孔洞，不知道爬了多久，然后筋疲力尽地从另一边爬出来。她是最后出来的。精灵们在寒冷的风中自由地呼吸，涌入鼻腔的是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
但很快，他们便开始在寒风中打战：他们身上单薄的衣物并不足以帮助他们抵御寒冷。
她的脑子也稍稍清醒了点，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她开始清点人数。人们喧闹着，有的人放声大笑，拥抱起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庆幸自己逃离了那个地方，幻想着从今以后能享受的美好生活；有的人满脸忧愁，没有了部族的庇护，不知道前路何在。
她点完了，她清楚地记得应该带出来的人的数量，然而却比预计的少了一人。
少了谁呢？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那颗名为不安的种子开始快速生长，撕裂她的心。那个想法早就在她的心中呼之欲出，但她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有一个同伴环顾了四周，走上前，好奇地问道。
“姐，你的妹妹呢？”
一声惊雷在她耳边响起，她顿时感觉四肢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唤吗？族长知道了这次计划，制止了她的行动吗？还是……
她瘫坐在地上，回忆起妹妹在黑暗中的表情，不断喘着气。随后她一个鲤鱼打挺一样站起来，扑向那个他们出来的洞口。
“你干什么？！”
几个同伴拉住了陷入癫狂的她，尽管可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不能让她回去面对那可能存在的的危险。
“不，我要救她！她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要……”她哭喊着，挣扎着。
轰……
一声轰鸣自地底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频率越来越高，就连周围的岩壁都在因此颤抖……一下又一下，随着他们的心脏而跳动。心脏剧烈搏动着，泵出湍急的涡流，仿佛要撕开胸口，冲向某个地方，那个熟悉的地方。
几乎所有人都痛苦地倒在了地上，直到一会儿过后，那个声音止歇之时，他们才能站起身来，却看见她依然站着，刚才的变故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瞪大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绝望地看着那个已经在震荡中崩塌的空洞。当然，她能用法术回去，但这一切却需要足够的血液作为施法的介质。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女孩拿出了一把小刀，翻开自己的手腕，在上面割开一道伤口。
殷红的血液缓缓滴下，在她的另一只手中形成巨大的液滴。直到她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明显减少，她才疲惫地将小刀递给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是一位老人，他划开自己的手掌，无数血滴流向那个女孩手上的血珠。下一个少年狠狠地割开自己的手腕，喷洒的鲜血如同碰到磁铁的铁粉一样飞向液滴……
最后，每一个人都贡献了鲜血，大家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仿佛刚刚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劳作一样。
女孩将血滴凝聚成一颗小珠，塞到了她的手心。
“你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她呆愣住，不解地看着他们。那女孩用那略微灰色的嘴唇做出微笑。无需多言，一切已经凝聚在血液里。
她闭上眼睛，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抓过那颗血珠。紧接着，她从衣服里拿出一颗透明的菱形晶体，将血液放了上去。
血色融入其中，随着一阵光芒闪过，她紧抓那枚红色的菱晶，将自己溶化在液体里，顺着碎石之间的缝隙流了回去。
在她回到那个洞窟的那个瞬间，她发现一切都变了。红色的真菌迅速生长，连成一片，完全遮住了岩壁与地面，只剩下冒着诡异红光的黏糊表面。
她一脚踩进了液体里，感受到脚底下绵软的感觉，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飞溅到她的手上。某种液体填满了地面，化为川流不息的小河。她只能飞快向前走去，不断祈祷着，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当她逆流而上，再次踏入那熟悉的地方时，映入眼帘的是…
是…
……
杨枫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之所见亦是他之所见，她之所思亦是他之所思。
愤怒，悲伤，悔恨充斥了她的内心。这种感情来自于记忆漫长的积累，在希望与破溃中与他融为一体。
她拨开地上的残肢，在漂浮着的，逐渐在血液里溶解的器官艰难穿行，满怀希望地环视四周，希望找到活着的人，然而进入她视线的只有红色的死亡。
他撕开在血肉上撕开一道道缝隙，切断那些臃肿的血管，创造出一条道路。他，也是她，继续看向破碎的眼前。
她看着岩壁上原先居住其中的无数洞窟。鲜血如同泉水般从那里涌出，无数道泉水汇聚成瀑布，飞向地面。
仅仅只有几根血管断裂，这颗久远之前便已经开始跳动的心脏依然在搏动着，如同数千年前那样泵出血液。
他，也是她，仔细听着在一声声共振的巨响中的那一点点颤抖的杂音。
她满身血污地走到那个祭坛前，她看到那个老人躺在地上，半张脸浸泡在血液里，嘴巴无声地张着。她毫不犹豫地踩碎了那颗逐渐溶解的头颅，随后抬头看去。
……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那具躯体…那具躯体是谁的？它没有五官，因为拥有着五官，覆盖在身体上的皮肤早已被剥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表面。
它就这么被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无尽的血液顺着数不清的伤口，或是滴落，或是顺着十字架流下，流向血池。
它还活着，肢体不自然地颤动着，那没有眼皮覆盖的眼睛转了转，对准她的方向，随后那个曾经是嘴巴的地方动了一下……
她读懂了。一瞬间，她全身的力量仿佛被尽数抽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缓缓地瘫坐进血液的池子里。为什么？她不明白，明明这句话应该她说才对。为什么妹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本来应该…本来应该……
不…不…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可能。妹妹不会不听姐姐的话。可是……
她想要在这里沉没，与那些破碎的尸块，与祭坛上的祭品一起沉沦。可是……
我们等你回来。
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在极度的失落中，她发现了不对。
为什么…她的妹妹，即使所有血管被割开，皮肤被剥去，血液流满地面，填满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却没有死去？
血族操控血液，却从来没有谁能够生产如此之多的血液。除非……
她想起一个故事。那是在她们的双亲还未去履行那命中注定的责任前，当印象中的爸爸妈妈充满敬畏地提到祭坛以及发生在其上的事件时，他们中的某人曾经说过：
“我们的力量来自于深渊的神明。祂接纳了逃入地下的我们，祂的印记铭刻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维持着我们的生存……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报答祂的恩，因为祂的存在我们才能幸福地生活……”
他们说，也许会有这么一个独特的人，他或她能够承载神明全部的力量，成为那个神在这世界上的手与足。也许这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当恶魔降临之日，就是他们从地底逃出，重获新生之时。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起身的，只知道自己站了起来，为了某个目的，走了过去，爬上了那个祭坛，看着那裸露的血肉，直视着那两只失去眼皮的裸露眼睛，举起了手中的刀。
她看到妹妹扇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想用刀刺向她，却将刀悬停在半空，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知道，眼前的人再也没有发出声音的可能了。她的身上仍然在流血，即使流出的血量已经远超一个人所能流出的极限。她现在还是她吗？伴随着这个问题，恐惧与悲伤冲击着她，心头上还盘旋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然而她的手却毫不犹豫地划过她的喉咙随后，鲜血从她造成的伤口处涌出来，汇集成尖刺，淹没了她。
一切仿佛就此结束。
……
……
不。
还没有结束。
想要获得力量，就必须承担与这力量同在的过去。杨枫无视了那如同真实的痛苦，越过那刻骨铭心的悲痛，驱散了那种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散的悔恨。自己依然有没有做完的事情。
杨枫艰难地将自己眼前的景象从过去的幻影中分辨出来。他按照她挥舞血刃的样子，凝聚血流，砍碎一个又一个障碍。最后，他终于来到心脏的中央。
杨枫看见了，并抓住了那个在心脏的中央不断浮沉着的人。在他触碰到那只手的一瞬间。他的视野如同旋涡般被卷入一片血红色的地方中。
他坐在地上，看着围绕着自己的岩壁与岩壁上的洞窟，无数鲜血从中涌出，汇聚成涓流，填入下面的血池中。那个祭坛依然伫立在那里，上面的躯体却挣脱了钉子，慢慢站了起来。
无数细长的触须，它们由血液组成，包裹住那副血肉模糊的躯体，形成一个红色的卵。
一只白净的手从血污中挣脱出来，扒开血卵，露出脸和身体。杨枫感受着内心传来的悲伤与愤怒，一瞬间意识到，这正是她在被红色吞没之时所看到的景象。
……
“你好啊，又见面了。”
那个少女般的恶魔笑着挥手，打着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