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糖会议当晚,距离凌晨两点录音棚之约,还有不到六小时。阿茹拉的房间依旧杂乱。辉夜占据了唯一整洁的角落,戴着昂贵的降噪耳机,指尖在平板上飞舞,进行着又一场与虚拟音符的极限竞速。屏幕的光映亮她无表情的侧脸,像一尊精密运转的机器女神。
阿茹拉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熊,烦躁不安。先是对着沙袋猛锤了二十分钟,汗水浸透背心。然后,她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旧锅、一个缺了边的搪瓷盆、几把勺子,甚至还有一个空的奶粉罐,在地板上摆开。她蹲下来,用两根不知从哪拆下来的木棍,开始敲打这些“乐器”。起初是杂乱无章的噪音,但慢慢地,一种粗糙、带有生活气息、甚至有点滑稽的节奏出现了。她敲得很投入,眉头紧锁,仿佛在跟这些锅碗瓢盆较劲,又像在倾听它们被敲响时发出的、各不相同的声音。敲了半晌,她忽然停下,猛地抬头看向辉夜。辉夜完全沉浸在音游里,对她的噪音毫无反应(降噪耳机立功了)。阿茹拉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抽走了辉夜手里的平板,动作快如闪电。音游画面因中断而显示“FAIL”。辉夜的手指停在半空,缓缓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看向阿茹拉,没有怒气,只有一丝被打断精密计算的、冰冷的疑惑。
阿茹拉(把平板藏在身后,像护食的小兽,语气是难得的焦躁和困惑):“辉夜姐!别玩这个了!你跟我说清楚,‘黄’到底是什么东西?土地的力量?奔跑的风?这咋变成声音啊?我敲这些破锅烂铁,感觉不对!你倒是说点我能听懂的!”
辉夜摘下耳机,寂静瞬间涌入。她看着阿茹拉因运动和焦虑而泛红的脸,沉默了几秒。然后,她起身,走到自己那个纤尘不染的行李箱前,打开,从最底层抽出一本砖头般厚重、封面印着《基础乐理与视唱练耳》 的书。她走回来,将书“啪”地一声,轻轻放在阿茹拉刚才敲打的搪瓷盆上。
“你的问题,源于对声音基本构成元素的认知缺乏系统性框架。” 辉夜的声音平静无波,“‘黄’,可以理解为一种频率分布、一种 attack 和 decay 的包络形态、一种节奏的密度与律动模式。 要理解并控制这些,你需要从最基础的音高、时值、节奏型学起。”
辉夜点了点这本书:“第一章,音名与唱名。读完,做课后习题。理解之后,我们再讨论如何将‘骑马突然遇到上坡’的体感,转化为具体的节奏参数。”
阿茹拉瞪着那本厚重的书,又看看辉夜理所当然的脸,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辉夜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以辉夜的方式)。
“我……我看这玩意儿就能懂了?” 她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拿起书,重量让她手腕一沉。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辉夜重新拿回平板,戴上了耳机,留下这句不知道她从哪学来的、用在这里极其怪异的话。
阿茹拉赌气般抱着书躺到自己床上,就着昏暗的床头灯,翻开了第一页。“CDEFGAB……啥玩意儿……” 她努力集中精神,那些字母和蝌蚪般的音符在她眼前晃动、跳舞、纠缠。不到五分钟,她的眼皮开始打架。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变成了奔跑的马蹄印,又变成了敲击锅盆的幻影……“稳定、循环、充满推进力……” 辉夜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却越来越远。
“呼……噜……”
厚重的乐理书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阿茹拉歪着头,已经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仿佛在梦中还在跟那些“节奏参数”搏斗。辉夜从音游中瞥了她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但手指在屏幕上划出的音符,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
——
世熙盘腿坐在地毯上,心爱的吉他横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弹出的却只是一些零散的、不成调的音符。她眉头紧锁,盯着琴颈,仿佛想从木纹里看出“红”的形状。阮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贝斯立着靠在身边。她闭着眼,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弹动,模拟着可能的低音线条,嘴里哼着一些模糊的旋律片段,但总在几个音符后停下,轻轻摇头。
“不行……完全抓不住。” 世熙泄气地把吉他往旁边一放,身体向后仰倒,躺在地毯上看着天花板,“‘红’……我现在心里一片灰扑扑的,哪来的红啊。”
阮莲也睁开眼,小声说:“我的‘青’……像一团雾,看得见,摸不着,一靠近就散了。”
世熙躺了半分钟,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管了”的决绝。“不想了!再想脑子要炸了!” 她说着,起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里还有几罐菠萝啤酒。世熙拿出两罐,走回来,递给阮莲一罐。“喝点,放松一下。反正明天……不,今天凌晨才录音,现在逼死自己也没用。”
阮莲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轻声说:“谢谢欧尼。” 她不太常喝酒,但此刻也觉得需要一点东西来打破凝滞的空气。
两人拉开易拉罐,泡沫涌出。微甜的果香和酒精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世熙灌了一大口,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侧过身,看着安静小口喝酒的阮莲。
“莲,” 世熙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一直想问你……当初,我那么冒失地拉着你,说什么‘一起来玩乐队吧’,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出格’事的人。”
阮莲捏着冰凉的啤酒罐,指尖微微用力。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金色的液体,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因为……世熙欧尼你当时,眼睛里有光。就像……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浮木,但抓住之后,又想把它变成能载着大家航行的船。那种……既绝望,又充满希望的样子。”
“而且,” 她抬起眼,看向世熙,目光温柔而坚定,“欧尼你说,‘想做出让人听见声音的音乐’。我……我也想。虽然我的声音很小,很不起眼。但在越南老家,我总是一个人弹,弹给河流、弹给稻田听。来这里之后,连能听我弹的人都没有了……直到欧尼你,听到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你让我觉得,我的音乐……不只是背景里的一个声音,它可以是‘根’,是连接大家的东西。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我。”
世熙听着,眼睛慢慢睁大,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她没想到,自己当初那些冲动、甚至有些自私的举动(想找人组队完成自己的梦想),在阮莲这里,被解读成了“看见”和“需要”。
酒精让情绪变得直白。世熙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发热。“莲……谢谢你。真的。” 她的声音有点哑,“没有你,没有你那稳稳的‘根’,我们可能一开始就散架了。我老是往前冲,不管不顾的……是你,还有小茉欧尼,在后面牢牢地拉着。”
“还有辉夜欧尼,阿茹拉……” 她补充道,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仿佛在压下汹涌的情绪,“我有时候想,我凭什么啊……把你们拉进这堆破事里。”
阮莲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是破事。是和欧尼,和大家一起做音乐。这很好。” 她顿了顿,提议道,“欧尼,要不要……看看《Unity Band》?你上次说,看那个会有力量。”
世熙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复杂的怀念和自嘲:“对啊……《Unity Band》。万恶之源。” 她想起自己就是看了这部乐队题材的动画,意犹未尽,跑去东京圣地巡礼,莫名闯进辉夜在东京的大别墅,听见了辉夜孤独的琴声。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疯狂转动。
“也好,” 世熙把空啤酒罐捏瘪,站起身,脚步有点飘地走到电视前,翻出收藏夹里的《Unity Band》,“看看人家是怎么从零开始,最后站在武道馆的……虽然我们连地下室都还没站稳。”
熟悉的片头曲响起。两人窝回沙发,阮莲体贴地给世熙递了个靠垫。屏幕上,少女们为音乐梦想拼搏、争吵、和好、绽放。
这一次,世熙看得格外投入。看到主角们第一次笨拙合奏时,她会想起天台那个刮着大风的下午;看到她们因为理念冲突激烈争吵时,她会想起和辉夜无数次针锋相对的练习;看到她们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时,她紧紧握住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我们也可以……我们也要……” 这个念头伴随着酒精的热度和动画的激情,在她胸腔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也许那不是“红”,但至少,是“还想继续”的温度。
阮莲安静地看着,目光偶尔飘向世熙紧绷的侧脸。她知道世熙在看什么,想的又是什么。她悄悄伸手,轻轻握住了世熙有些冰凉的手。世熙手指颤了一下,没有抽开,反而更紧地回握了。
当片尾曲响起时,世熙没有动。她盯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忽然低声说,像是在对阮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我不会认输的。公司想让我二选一?我偏不。《花》要录好,‘红’……我也一定会找到。然后,我们五个人,也要有站在属于我们的舞台上的那一天。”
“嗯。” 阮莲轻声应道,握紧了她的手,“我相信欧尼。我的‘青’……我也会找到的。我们一起。”
夜色已深,电视屏幕的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映照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少女身影。菠萝啤酒的空罐倒在茶几上,吉他和贝斯静静靠在角落。焦虑并未消失,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羁绊、回忆、以及对共同未来的微弱却清晰的渴望——将它们暂时包裹、安抚,转化成了继续前进的燃料。
小茉抱着她那把老实的民谣吉他,试图为“黑”寻找声音。她弹了几个稳健的和弦进行,又尝试写一段带点阴郁色彩的分解和弦旋律。但每次弹完,她都眉头紧锁,按下录音软件的删除键。
“太普通了……像任何一首流行歌的背景墙。” “这和《花》里我弹的部分有什么区别?” “‘黑’……不止是和弦。” 她喃喃自语,挫败感在理性的堤坝内积聚。
又一次不成功的尝试后,她有些气馁地摘下吉他,指尖因为用力拨弦而微微发红。“不行,状态不对。缺乏……核心的动机。” 她决定暂时放下创作,做点实际的——保养吉他。至少这件事有明确的步骤和可见的成果。
她打开专门存放乐器维护工具的小抽屉,拿出擦琴布、琴弦油。在抽屉最里面,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抹异常柔软光滑的织物。她疑惑地取出——是一条折叠整齐的、银灰色带有暗纹的丝巾,材质高级,触手微凉,绝不是她的东西。
“这是……?” 小茉展开丝巾,没有标签,风格极简而高雅。她立刻想起了它的主人——辉夜。只有她会用这种颜色和质地的配饰。这大概是辉夜借住那晚,从行李箱中取出什么东西时,无意中遗落的。
“以她的性格,不该如此粗心……” 小茉下意识地想。辉夜的物品都有固定位置,整理行李像在执行标准化流程。遗漏丝巾,近乎一种“失误”。
小茉下意识地将丝巾凑近了些。一股极其清冷、淡雅、仿佛混合了雪松与某种遥远花香的气息隐约传来,是辉夜身上惯有的味道,但更清晰。丝巾柔软地躺在她掌心,像一片凝固的月光,也像一个安静的、来自过去的信号。她的思绪忽然不受控制地飘远——想起辉夜借住那晚,屏风另一侧透出的、玩音游的微光,和她清晨强行让对方吃早餐、睡回笼觉时,辉夜那副无奈又不得不从的僵硬模样。想起辉夜搬去阿茹拉那里那个下午,她只是默默帮忙提了一个小袋子到门口,说了句“注意安全,有事联络”,然后看着辉夜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为什么……没有开口说‘你可以继续住这里’?我们明明……相处得不算糟糕。至少,很安静,很规律。”
“她在阿茹拉那里,习惯吗?阿茹拉睡觉打呼,房间乱,东西乱放……辉夜会不会失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如果她开口……我其实可以……”
这个念头如同悄然蔓生的藤蔓,让她心里蓦地一揪,攥着丝巾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丝巾柔滑的触感和那缕冷香,此刻似乎带着温度,熨帖着她因焦虑和困惑而紧绷的神经,也带来一种陌生的、让她心慌的柔软。
“停!” 小茉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被自己脑海中翻涌的、过于“私人”且“不必要”的思绪吓了一跳。她迅速将丝巾叠好,却没有放回抽屉,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其放在书桌一角,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小心处理的待办事项,而非私人物品。
“当前首要任务是《花》的录音和‘五色’创作的个人部分。无关思绪,必须排除。” 她对自己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指尖还残留着丝巾的触感。
小茉草草完成了吉他保养(动作比平时快,也稍显毛躁),然后将吉他收回琴盒,仿佛要将刚才那片刻的“不专业”和“走神”也一并关进去。但还不够。那些关于丝巾、关于辉夜、关于“如果”的细微念头,仍像水底的暗流,伺机而动。
她需要更坚固的堤坝——先是打开学生会的工作邮箱,开始处理积压的申请和报表,用繁琐的公务填充思维。处理了半小时,思路清晰,效率很高,但一旦停下,那片银灰色和那股冷香又隐隐浮现。她果断地合上电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高等数学习题集(进阶篇)》。这是她的终极武器——当情感或杂念过于纷扰时,纯粹的逻辑与符号世界是最好的避难所和消毒剂。她翻开一页布满复杂积分和微分方程的习题,拿起笔,开始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公式与数字逐渐占据她全部的认知带宽。收敛、发散、极限、变换…… 这些确定无疑的概念,将她从不确定的、柔软的情绪边缘,牢牢地拉回坚实、冰冷、绝对可控的理性大陆。她越算越快,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数学的挑战中。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锐利。仿佛在通过征服这些难题,来证明自己依旧是自己,那个以理性为锚、以计划为纲的林小茉。
当她终于解出一道极其复杂的题目,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时,窗外夜色已深。她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平静。目光无意中扫过桌角那条银灰色丝巾,它静静躺在那里,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小茉看着它,眼神复杂,但先前那种心慌的柔软已被高数耗尽,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她自己也无法定义的、极淡的怅然。她没有再碰丝巾,只是关掉台灯,在满室黑暗和公式余韵中,和衣躺下。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天录音……不能有任何差错。丝巾……找个时间,还给辉夜。就这样。”
——
阿茹拉那辆不知从哪弄来的、漆面斑驳的旧面包车已经停在路边,发动机发出疲惫的嗡鸣。她正把最后一套鼓镲塞进后备箱,动作尽量轻,但在寂静中仍发出金属摩擦的闷响。
阮莲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是食物、水和应急物品),安静地站在车边。世熙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几乎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因为缺觉和紧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怀里紧紧抱着装了吉他的琴包。
小茉和辉夜几乎是同时从不同方向走来。小茉依旧背着她那仿佛永远装着计划书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环保袋。辉夜则只带了键盘箱和她的平板背包,步履平稳,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抹移动的剪影。
小茉走到辉夜面前,停下。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取出那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灰色丝巾。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认真,但指尖在丝巾光滑的表面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辉夜,” 小茉开口,声音是凌晨特有的清晰与低沉,“这个,在你之前住处的抽屉里发现的。应该是你的。物归原主。” 她将丝巾递过去,目光平静地落在辉夜脸上,仿佛只是在交接一件普通的遗失物品。
辉夜的目光落在丝巾上,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遗落了它。她接过,指尖触碰到小茉的手背,冰凉。“谢谢。是我疏忽了。” 她简单道谢,将丝巾随意地塞进外套口袋,动作自然,仿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茉没有立刻移开视线。她看着辉夜将丝巾收好,又看了看她依旧平静但眼下略有淡青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那种略带组织关怀口吻、但比平时稍软的语气问道:“另外,有一个非正式的生活情况了解。你在阿茹拉同志那里,住宿还习惯吗?她的作息和生活环境,与你的习惯可能存在较大差异。如果存在影响休息或工作的困难,可以提出,团队会协调解决。”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官方,又补充了一句,目光微微移开:“你之前做的那些饭团……形状规整,米粒粘度适中,调味均衡,作为便携食品,很合格。”
辉夜看向小茉,似乎对她突然提起饭团有点意外。沉默了两秒,她回答:“阿茹拉的睡眠呼吸声频率稳定,可作为白噪音样本,适应良好。她的空间布局虽不符合最优效率模型,但未对核心活动造成阻碍。至于饭团,基准线操作而已,满足基本营养和能量补给需求。”
小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那就好。有任何需求,及时沟通。现在,清点人数和装备。”她转身,迅速扫视众人,压低声音:“人都齐了。阿茹拉,再检查一遍油量和轮胎。阮莲,急救包在背包外侧口袋。世熙,你的润喉糖。辉夜,编曲最终版和分轨文件确认无误?”
“确认。”
“上车。保持安静,按计划路线。”
大家钻进面包车,没多久便察觉到车内弥漫着旧皮革、灰尘和隐约的汽油味。座位硬邦邦的。世熙和辉夜被安排坐在中间排,阮莲和小茉在最后,阿茹拉自然是司机。
阿茹拉兴奋地搓了搓手,压低声音:“坐稳了各位!咱们‘五色狂澜’特别行动组,出发!”
车子颤抖着驶入沉睡的城市街道,像一尾谨慎的鱼滑入深水。
最初的市区道路还算平稳。车内无人说话,只有发动机的噪音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世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如同褪色布景般的城市夜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琴盒。辉夜闭目养神,但指尖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动着,仿佛在复习某个复杂的指法。小茉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最后一次核对流程清单。阮莲则默默祈祷此行顺利。
驶出环线,道路开始变窄、变差。路灯稀疏,最后完全消失,只有车灯切开前方无边的黑暗。路面坑洼不平,年久失修。
“抓紧了!这段路有点狂野!” 阿茹拉提前预警,但她的“狂野”显然超出了乘客们的预期。
面包车开始剧烈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像一个醉汉在跳踢踏舞。每一次颠簸,都让人的五脏六腑跟着猛地一颤。散落的鼓棒在车厢里滚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世熙 第一个受不了。她本来就没吃多少晚饭,加上紧张,胃里空空如也,此刻在剧烈的摇晃下,只觉得酸水一阵阵上涌。她死死捂住嘴,脸色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显得惨白。“唔……阿茹拉……慢、慢点……”
紧接着是辉夜。她虽然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坐姿,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前座的靠背,指节发白。显然,她精密平衡的内耳前庭和消化系统,对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混沌颠簸毫无招架之力。
“抱、抱歉!” 阿茹拉从后视镜看到两人的惨状,试图控制速度,但路实在太烂,“这路就这样!我也没办法!你们坚持一下,快到了!”
“哇——!” 世熙终于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幸好没吐出什么。辉夜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仿佛在运用全部意志力对抗着翻江倒海的眩晕和恶心。那场面,与她们平时舞台上或排练室里的模样,形成了惨烈又滑稽的对比。
小茉和阮莲在后排也被晃得七荤八素,但稍微好些。阮莲赶紧找出塑料袋和矿泉水递到前面。小茉强忍着不适,提醒:“阿茹拉,注意控制纵向加速度!世熙,辉夜,尝试深呼吸,专注于远处固定参考物!”
就在世熙和辉夜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阿茹拉喊道:“到了!前面就是!”
车灯照亮前方一片荒凉的景象:杂草丛生的空地边缘,伫立着一栋低矮的、仿佛废弃仓库般的建筑,外墙斑驳,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旁边歪斜的牌子上,模糊可辨“回声废墟”几个字。一盏孤零零的、光线微弱的路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吸引着几只飞蛾盘旋。
面包车一个趔趄,终于停了下来。车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不一的喘息声。世熙和辉夜瘫在座位上,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连下车的力气都快没了。
阿茹拉(熄火,回头,露出一个抱歉又带着点得意的笑):“嘿嘿,到了!刺激吧?这段路可是天然的保密措施,狗仔绝对追不来!”
没人有力气回应她的“幽默”。
小茉率先推开车门,清冷的夜风灌入,带来一丝清醒。她看了一眼苍白虚弱的世熙和辉夜,又看了看那栋仿佛沉睡巨兽般的建筑,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回声废墟’,我们到了。” 她低声说,像是在宣布一场战役的开始,“所有人,两分钟调整状态。然后,按计划行动。我们的声音,必须在这里,被真正地‘铸造’出来。
——
阿茹拉推开沉重的铁门,内部比想象中“专业”,也更具压迫感。空间挑高,墙壁覆盖着破旧的吸音棉,巨大的调音台像科幻飞船的控制面板,各种线缆如藤蔓般垂落。空气里有灰尘、电子元件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感。唯一的光源是几盏昏暗的工作灯,在设备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学姐琪琪格是个头发染成紫红色、穿着工装裤的飒爽女性,正抱着手臂靠在调音台上,朝他们扬了扬下巴:“来了?比约定时间早。设备都热好了,抓紧。只有四个小时,电费很贵。”
小茉迅速与学姐对接,确认流程。阿茹拉和阮莲开始架设鼓和贝斯设备。世熙和辉夜则分别被安排到角落的沙发和一张高脚凳上“缓一缓”。两人脸色依旧不佳,世熙抱着保温杯小口喝水,辉夜闭目,手指按压着太阳穴,试图用意志力平复翻腾的胃和眩晕的大脑。
第一次尝试:
“《花》,从头开始,先过一遍整体。” 小茉低声指挥。
音乐响起。在专业的监听耳机和音响系统下,之前排练中被忽略的瑕疵被无数倍放大。阿茹拉的鼓点因为紧张而略微抢拍;阮莲的贝斯在某个低音区发出轻微的嗡嗡共振;小茉的节奏吉他稳,但缺乏录音所需的动态细腻度。
而世熙和辉夜,成了灾难的中心。世熙的嗓子像蒙了一层砂纸,高音上不去,中音发虚,更可怕的是,她完全找不到情绪。对着冰冷的防喷罩和玻璃后队友模糊的身影,她唱出的歌词干巴巴的,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第一次副歌,她甚至因为胃部抽搐,一个音直接劈叉,变成了难听的破音。辉夜的键盘,精准度无可挑剔,但她试图融入的那些复杂和声与氛围音效,在未经充分混音的情况下,与乐队的其他声音产生了诡异的剥离感,像一层华丽的、但完全贴不上去的皮肤。更糟的是,在某个需要情感投入的段落,她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手指一滑,弹错了一个关键和弦,冰冷的声音在监听里格外刺耳。
音乐戛然而止。控制室里,学姐琪琪格面无表情,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小茉的脸色铁青。
“对不起……我重来。” 世熙的声音带着哭腔。
第二次,第三十秒,她又卡住了。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通过话筒放大,回荡在寂静的录音间。她绝望地看向玻璃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辉夜那边,则是另一种“失声”。她不再犯错,但弹奏出的音符越来越冰冷、机械、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驱动手指。那不再是“白”或“片羽”的清澈,而是接近绝对零度的、无意义的噪音。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弹这些音符。
整体合奏失败,小茉当机立断改为分轨录制,希望能降低难度。但情况更糟。
阿茹拉打鼓打到虎口发麻,总被指出“感觉不对”、“少了点野性”。阮莲的贝斯线因为追求完美,反复重录,指尖磨得生疼。小茉自己的吉他部分,也录了无数遍,越录越没信心。
世熙被单独关进狭小的录音室。面对黑洞洞的话筒,她一次次深呼吸,一次次开口,又一次次失败。眼泪终于落下,在脸颊上冲出沟壑。“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她对着话筒喃喃自语,这句话也被录了进去。
辉夜戴着耳机,一遍遍校准自己的音轨,表情像是正在进行一项痛苦的精密外科手术。她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的汗打湿了鬓角。
四个小时的耗尽:
时间在绝望的重复中飞速流逝。当学姐琪琪格敲了敲玻璃,面无表情地指指墙上的钟时,四个小时到了。他们甚至连一条完整、可用的人声或主音轨都没录出来。 硬盘里留下的,只有无数个命名为“Take_01_failed”、“Vocal_attempt_23_crap”的残缺音频文件。
棚内死寂。每个人都精疲力竭,眼神涣散,身上还挂着汗湿的印记。世熙瘫在录音室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辉夜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阿茹拉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阮莲默默收拾着贝斯线,手指在发抖。小茉看着屏幕上满地的“失败”文件,拳头捏紧,又无力地松开。
五人像败军一样,沉默地收拾好各自的乐器,向学姐点头道谢(或者说,致歉),然后鱼贯走出“回声废墟”。天边已泛起令人绝望的灰白色,风更冷了。
“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小茉的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
走到那辆饱经沧桑的面包车前,阿茹拉掏出钥匙,试图打开驾驶座的门。钥匙拧动,门锁发出不祥的“咔哒”声,但门没开。 她用力一拉——“哐当!”整扇驾驶座的车门,竟然被她直接拽了下来!连接处锈蚀的金属彻底断裂,车门像一片巨大的、滑稽的叶子,被她拎在手里。
所有人目瞪口呆。
“我……我操?!” 阿茹拉自己也傻了。
祸不单行。或许是刚才颠簸的终极报复,或许是本就到了寿命尽头。就在阿茹拉愣神的时候,面包车靠近她的那一侧,前轮的轮毂螺丝突然崩飞了两颗! 车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左前轮,脱离了车轴,开始慢悠悠地、却带着不祥坚定地,朝着辉夜滚去!
“轮子!轮子跑了!” 阮莲惊叫。
辉夜茫然地抬头,就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轮胎,像某种脱缰的、低智商的钢铁野兽,直愣愣地朝她碾压过来。她的大脑还在处理“车轮为什么会自己跑”这个荒谬命题,身体因疲惫和眩晕根本来不及反应。
“辉夜!躲开!” 世熙尖叫。
晚了。辉夜踉跄着想后退,却被荒草绊倒,结结实实地向后摔进了及膝的枯草丛里。而那个轮胎,无情地从她小腿边几厘米处滚过,带起一阵尘土和草屑,最后“咚”地一声撞在一块石头上,停了。像一场拙劣的、针对她个人的、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嘲笑。
死寂。然后,是粗重的喘息。
平时温柔如水、说话细声细气的阮莲,此刻整张脸涨得通红。她看着手里还拎着车门的阿茹拉,看着摔在草丛里、一身灰尘、表情一片空白的辉夜,看着报废的车和散落一地的绝望,又想起录音棚里四个小时地狱般的折磨,和世熙哭泣的脸、小茉紧抿的嘴唇……
“阿茹拉!!!” 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带着哭腔和暴怒的嘶吼,从阮莲喉咙里迸发出来,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她几步冲过去,完全不顾形象,用力推了阿茹拉一把(虽然没推动):“你这找的什么破地方!开的什么破车!这车早就该报废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好了!录也录不成!回也回不去!辉夜姐姐差点被轮子压到!世熙欧尼在里面哭的时候你在干嘛!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全都……全都因为你……”她语无伦次,眼泪决堤,积蓄了一整晚(或许更久)的压力、焦虑、心疼、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化作灼热的怒火和尖锐的指责,劈头盖脸地砸向同样懵掉的阿茹拉。
阿茹拉先是被吼懵了,随即一股委屈和火气也猛地窜上来。“怪我?!这破路是我修的吗?!这破车是我造的吗?!录音录不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我联系地方、我开车、我搬东西,我他妈不累吗?!你冲我吼什么吼!有本事你把轮子装回去啊!” 她也吼了回去,声音更大,带着草原人的莽劲和受伤的自尊。
两人就这么在荒草丛中,在报废的车边,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像两个被困绝境的野兽,激烈地争吵起来。语言混乱,翻旧账,攻击对方的努力和付出。平时所有的包容、体谅,在此刻的极端疲惫和挫折下,荡然无存。
小茉想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世熙想去拉开阮莲,脚下一软,差点自己也摔倒。辉夜还坐在草丛里,看着争吵的两人,又看看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已经飘离。
“别……吵了……” 世熙虚弱地说,没人听见。
小茉徒劳地抬手,又放下。
终于,阮莲骂累了,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阿茹拉喘着粗气,狠狠踢了一脚那扇掉下来的车门,发出“哐”一声巨响,然后颓然靠着没了轮子的车轴蹲下,把脸埋进手掌。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风声,和压抑的哭泣与喘息。
世熙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小茉靠着车身,慢慢滑坐下去。辉夜依旧维持着摔倒的姿势,躺在草丛里,望着越来越亮的、冷漠的天空。
五个人,以各自最狼狈不堪的姿态,瘫倒在这片荒凉的、名为“回声废墟”的土地上。没有希望,没有计划,没有声音,只有彻头彻尾的、冰冷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报废的车,散架的轮子,掉落的车门,争吵后的寂静,瘫倒的人影——构成一幅名为“溃败”的荒诞祭坛画。天,彻底亮了。但光,没有带来丝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