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阿茹拉酒吧奇遇后。小茉也为了乐队的存续做了些努力,小茉希望从慧敏妹妹的手中赢得一笔投资,缓解乐队的燃眉之急。
小茉发出邀约两天后的下午,小茉和慧敏相约于市中心一家装潢老派、人声鼎沸的港式茶餐厅。店内的空气里弥漫着菠萝油、奶茶和烧腊的浓郁香气,餐具碰撞声、粤语交谈声、伙计拖长音的吆喝声交织成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小茉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她罕见地没有背那个装满计划书的双肩包,而是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印有某知名家居品牌Logo的纸袋。她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可能是问世熙借的?明显比她自己平时的衣服时髦),头发也仔细梳理过,甚至还涂了点淡色口红。整个人看起来竭力想显得专业、干练,但紧绷的嘴角和紧握纸袋提手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她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卡座,反复检查了准备好的项目概要(用她最工整的字迹手写在活页纸上,还附了简单的收支表和未来展望),又看了看纸袋里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准时三点,一个身影利落地穿过嘈杂的餐厅,来到卡座前。慧敏看起来比小茉略年轻,但气质成熟冷冽得多。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定制西装,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洁的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与小茉有几分相似、但更锐利、更缺乏温度的眼睛。她手里只拿着一部最新款的超薄商务手机和一个皮革手拿包,周身散发着“时间就是金钱”的精英气场。
“家姐。”慧敏用字正腔圆的粤语打招呼,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她自然地坐下,对跟上来的伙计快速点了冻柠茶和一件蛋挞,然后目光才落到小茉身上,扫过她那身显然不太自在的“战袍”,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慧敏,好久不见。” 小茉用略显生硬的普通话回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她从纸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推到慧敏面前。“这次麻烦你出来,一点小心意。听说这个牌子的骨瓷,设计很受专业人士欢迎。”
礼盒里是一套极简风格的白色咖啡杯碟,线条干净,价值不菲。这是小茉在网上查了又查,咨询了爱洛伊丝(她自称有品位),又咬牙动用了本就不多的生活费才买下的。她觉得,商业洽谈,总要带点像样的“手信”。
慧敏没有打开礼盒,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盒面,目光直视小茉,切换成流利但带着港式口音的普通话,单刀直入:“家姐,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无谓的社交礼品,尤其是涉及潜在商业往来的时候。它会影响判断,哪怕只是心理上的。直接讲吧,你找我想谈什么投资?”
她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剥去了小茉试图营造的、略带生涩的商务礼仪外壳,直接将对话拉入冰冷的现实评估层面。小茉的脸微微发热,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了喉咙里。
小茉定了定神,拿出那份手写的项目概要。“是的,我们目前遇到一些阶段性困难,但也正因如此,来到了寻求结构化支持和资源注入的关键节点。” 她开始用自己最熟悉的、带有汇报性质的语言介绍:
“项目‘五色狂澜’(暂定名),核心是打造一支具有独特融合色彩的女子乐队。目前已完成首支原创作品《花》的创作与初步排练,具备一定的艺术独特性。近期虽遭遇外部环境波动(成员个人事务、舆论压力)和一次不成功的录制尝试,但团队核心创作力与凝聚力仍在。此次寻求的资金,主要用于解决以下关键瓶颈:专业级录音室租赁与后期制作费用、必要设备升级、以及未来三个月的基本运营与宣传储备。”她尽量将“惨败的录音”、“团队内讧”、“经济破产”包装成“阶段性困难”和“外部环境波动”。
慧敏安静地听完,没有碰那份手写概要,只是拿起手机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开始提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核心成员金世熙,目前处于与经纪公司的合约风险期,商业价值存疑且可能归零,这是最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源。你们如何规避?”
“你们所谓的‘艺术独特性’,市场定位是什么?对标案例?目标听众数据?没有。只有你们自己觉得‘独特’。”
“乐队股权结构?未来收入分配模型?版权归属?全无。你给我的不是商业计划书,是一份……充满主观愿望的学生活动申请。”
她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后靠,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家姐,凭这个,在我这里,投资回报率为负的概率超过95%。 我不是做慈善的,也不是搞艺术赞助的基金。我的钱,要投在能看到清晰路径、能管理风险、能有回报的地方。你的乐队,目前一样都不占。”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将小茉精心准备的一切浇得透湿。茶餐厅的嘈杂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慧敏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小茉沉默了。她看着眼前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妹妹,又看了看那份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手写计划,还有那套可笑的、未被接受的昂贵瓷器。西装领子似乎突然变得很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规划、所有的“包装”,在慧敏绝对务实的审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慢慢低下头,双手放在膝上,紧紧交握,指节发白。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理性规划者”面具,出现了裂痕。
“……慧敏,” 小茉再次开口,声音低了很多,去掉了所有公事公办的腔调,露出了底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属于“姐姐”而非“项目负责人”的脆弱,“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从商业角度看,这简直是一团糟,风险高得离谱。”
她抬起头,看向慧敏,镜片后的眼睛不再试图隐藏焦虑和急切,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诚恳:“但她们……我们,不是数据,不是模型。 世熙她……在那么大的压力下,还想抓住一点点唱歌的可能。辉夜,她从家里跑出来,除了音乐无处可去。阮莲和阿茹拉,她们本来可以过更轻松的生活……是我们把她们拉进来的。现在搞成这样,我不能……我没办法就这样看着它散掉。”
“我不是要你投一个稳赚的项目。我知道这很任性,很不符合你的原则。” 小茉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是想……替她们,也替我自己,争取一个‘可能’。一个至少让我们把心里那首歌唱出来的‘可能’。 哪怕最后真的失败了,我们也算是……为自己发出的声音,真正努力搏过一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点点钱,卡死在半路。”
她说完,抿紧嘴唇,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慧敏,等待着最后的“判决”。那份属于长姐的、笨拙的责任感,和深埋的理想主义,在这一刻,越过了所有理性的权衡,赤裸地呈现在妹妹面前。
慧敏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冻柠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似乎让她更清醒了些。她避开了小茉过于灼热的视线,看向窗外茶餐厅外熙攘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手机边缘。
漫长的十几秒后,她转回头,眼神依旧冷静,但先前那种绝对的、商业化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裂痕。
“……瓷器拿回去。我不需要。” 她先说了这句,然后从手拿包里取出支票夹,快速签了一张,撕下,推到小茉面前。上面的数字,刚好覆盖小茉预算中“专业录音和后期”的紧急缺口,但对于整个乐队运营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这不是投资。这是借款。无息,但需要还。” 慧敏公事公办地说,“至于真正的投资……”
她看着小茉瞬间亮起又因听到“借款”而黯淡的眼睛,站起身,拿起包和手机,居高临下地看着小茉,最后丢下一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
“等你们真的做到了,拿出像样的、能让我这双耳朵觉得‘值回票价’的声音,而不是又一场狼狈的闹剧。到那时,再带着真正的商业计划书,来跟我谈‘投资’。如果还是像今天这样的一团乱麻,或者东西根本不能入耳,那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笔与音乐有关的金钱往来。明白吗,家姐?”
小茉怔怔地看着那张支票,又看看慧敏。她明白,这已是妹妹在绝对理性框架下,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支持”。这不是胜利,这是一次冰冷的施舍,附带着一个沉重而具体的目标。
“……明白了。” 小茉最终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收起支票,仿佛那是易碎的希望。她也将那套未被接受的瓷器,慢慢收回纸袋。
“还有,” 慧敏站起身,准备离开,最后留下一句,“下次见面,如果还是谈乐队,穿你自己舒服的衣服。你那身,难看死了。”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汇入茶餐厅外的人流,瞬间消失不见。
小茉独自坐在卡座里,面前是吃了一半的蛋挞和冷掉的冻柠茶(慧敏点的,几乎没动)。她握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支票,耳边回响着慧敏的条件。“做出一个能听下去的完整成品。” 这个目标,在经历了“回声废墟”的惨败后,显得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她慢慢握紧了拳头。至少,她们又有了一次机会。一次,用声音去证明“可能”的机会。 尽管前路依然遍布荆棘,但那一丝微弱的、用姐姐的尊严和妹妹的“借款”换来的火苗,终于重新在她眼中,艰难地燃起。
——
门锁轻响,爱洛伊丝拖着行李箱,带着一身巴黎的微雨气息和淡淡的疲惫,推开了久违的公寓门。预想中的欢迎或凌乱都没有,屋内一片寂静,灯光昏暗。只有客厅角落,传来一下下单调、重复、带着某种偏执意味的吉他拨弦声。
只见世熙蜷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毯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她怀里抱着吉他,眼睛死死盯着指板,手指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花》里面那段最简单的根音进行。她的指尖已经红肿破皮,琴弦上沾着淡淡的血渍。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个空的能量饮料罐和没动过的面包包装袋。
她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弦,全凭一股不认输的、近乎自毁的意志力在驱动。
爱洛伊丝的心猛地揪紧了。她轻轻放下行李,脱下沾着湿气的大衣,缓缓走过去,在世熙面前蹲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碰她的吉他,只是用那双灰蓝色的、盛满旅途风尘与了然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世熙的弹奏没有停,但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吉他面板上,又顺着琴弦滑下。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手指的节奏越来越乱,最后变成一阵无意义的噪音。
“够了,我的小星星。” 爱洛伊丝终于伸出手,温暖而坚定地覆在世熙冰凉、颤抖的手上,止住了那近乎自虐的弹奏。然后,她倾身向前,将这个浑身僵硬、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女孩,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拥入了怀中。
“嘘……没事了,我回来了。” 爱洛伊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抚摸着世熙汗湿的、紧绷的后背,“你看,你把自己练成了一首最悲伤的独奏曲。但星星之所以闪耀,不是因为它永不疲惫,而是因为它允许自己有黑暗的时刻,然后再度亮起。”
世熙起初身体僵硬,随后,仿佛堤坝终于决口,她在爱洛伊丝怀里彻底崩溃,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放声痛哭,仿佛要把这几周所有的恐惧、委屈、自责和绝望都哭出来。爱洛伊丝只是抱着她,轻声哼着一首古老的法语歌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变成了抽噎,最后只剩下平稳而沉重的呼吸——世熙就这么在爱洛伊丝的怀里,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眉头不再死死拧着。
爱洛伊丝小心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盖好毯子,擦净她指尖的血污,又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她看着世熙沉睡中依然不安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
场景B:花店会议——一场事关乐队生死存亡的会议
与会者:小茉 辉夜 阿茹拉 爱洛伊丝 缺席者:阮莲 世熙
“人到齐了。现在开始,‘五色狂澜’项目重组会议。” 小茉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晰但透着疲惫,“首先,同步信息。”
她展示了手上来自慧敏的借款,并投影了预算表:“资金已到位,但非常有限,且是借款。目标明确:支付一次专业录音室的租赁及基础后期费用。 这是我们当前唯一、也是最优先的出口。”
辉夜将手中的名片轻轻放在中央的小圆桌上。“昨晚,在兼职地点,我与阿茹拉遇到了这个人。” 她简要说明了克拉拉的身份(声学公司股东、酒吧股东)以及那场即兴的四手联弹,略去了威士忌和牢骚部分,“她留下了这个。其公司业务,理论上包含专业录音室设计与设备供应,甚至可能拥有自营场地。”
“对、对!那个克拉拉女士,气场超强!弹琴像打架一样厉害!” 阿茹拉连忙点头,然后声音低下去,“……就是说话有点……直接。”
“一位眼光挑剔的德国音响专家兼投资人,在深夜酒吧,对两个落魄的兼职乐手产生了兴趣?” 爱洛伊丝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听起来不像商业邂逅,更像……命运的恶作剧,或者,一份需要极高技巧才能拆开的、包装成毒药的礼物。 你们打算怎么做?直接打电话过去,说‘嗨,我们很惨,但有点钱,能租你的棚吗’?”
“当然不。” 小茉摇头,“我们需要一个‘展示品’。证明我们值得她投入时间,哪怕只是租借场地的时间。我们不能重蹈覆辙,拿着半成品去浪费机会和金钱。”她看向辉夜:“辉夜,你能否尝试联系这位克拉拉女士,不以租赁为目的,而以‘寻求专业声音评估与建议’的名义,争取一次简短的会面?我们可以将《花》目前最好的排练版本,以及……我们各自‘五色’动机的初步构想,做一个最简洁的demo给她听。目标:获取专业意见,并试探其合作可能性。”
辉夜(思考片刻):“可行。会面理由更合理,姿态也更专业。我可以尝试拟定邮件。但demo质量,必须高于我们之前的一切录音。”
阿茹拉(忍不住):“那……莲呢?世熙姐呢?我们人不齐,怎么弄demo?”
小茉(深吸一口气):“阮莲的部分,暂时由我来用贝斯模拟最基本的根音线。世熙的部分……” 她看向爱洛伊丝。
爱洛伊丝(放下酒杯):“给她一天时间沉睡和恢复。明天,我会让她录一个最简单的、只有旋律和人声的样带。不需要完美,只需要‘存在’。至于阮莲……” 她目光扫过阿茹拉,又看向小茉和辉夜,“有些裂痕,不是靠会议议程就能弥合的。它需要一点笨拙的诚意,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还需要一点‘噪音’来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走到一旁,拿起一束正在处理的、用金缮技术修复的陶制花器,里面插着几支倔强的黑种草。花器上金色的裂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看,” 爱洛伊丝轻声说,仿佛在讲述一个与会议无关的故事,“金缮。用大漆混合金粉,修补破碎的器物。伤痕不会消失,但它成了器物历史的一部分,甚至因为这道独一无二的金色脉络,而变得比完好时更珍贵,更有力量。”
“你们的乐队,现在就像这个摔碎过的瓶子。小茉找来了‘金粉’(资金),辉夜找到了可能懂得‘大漆’技艺的匠人(克拉拉),世熙是那亟待修补的、最重要的瓶身,而阿茹拉和阮莲……”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她们是那道最深的裂痕本身,也是未来可能让这道裂痕变成金色脉络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她将花器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会议继续。但记住,你们要修补的不是一次演出,一首歌,而是一个由五种脆弱而顽固的生命力组成的、名为‘共鸣’的奇迹。 这可比弹好吉他难多了。”
花店内安静下来,只有花卉细微的呼吸声。预算、名片、裂痕、金缮的隐喻、沉睡的世熙、缺席的阮莲、以及那个遥远而挑剔的克拉拉…… 所有元素像散落的花瓣,被这次简短而沉重的会议,勉强拢在了一起。前路依然模糊,但至少,他们重新围坐在了桌边,试图在一片废墟中,辨认那条或许存在的、金色的修补脉络。
——
阿茹拉的宿舍被罕见地草草收拾过。辉夜和阿茹拉并排坐在床沿,面前的小桌上放着那张黑色名片、辉夜的平板(里面存着他们这几天拼命赶工、由爱洛伊丝协助录制和简单剪辑的最新版《花》+“五色”动机混合demo),以及两杯白开水(阿茹拉觉得需要点仪式感)。
阿茹拉紧张地搓着手:“辉夜姐,你来说,你口才好。我、我负责补充!气势上不能输!”
辉夜表情平静,但指尖在平板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暴露了一丝紧绷。她点了点头,拿起阿茹拉那个老式手机,对照名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郑重按下了号码,并打开了免提。
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背景音异常安静。“Guten Abend.(晚上好)” 克拉拉的声音传来,比那晚在酒吧里更清晰,也更显年轻,但那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丝毫未减。
“晚上好,克拉拉女士。我是辉夜,与阿茹拉一起。关于那晚在‘回声巷弄’的交谈,以及您留下的名片。” 辉夜的声音平稳,用词谨慎。
“哦,是你们。” 克拉拉似乎并不意外,“有事?”
辉夜看了一眼阿茹拉鼓励(且紧张)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制作了一份我们当前音乐方向的简要demo,想冒昧请教您,是否方便拨冗聆听,并给予一些……专业角度的初步意见?我们相信您的耳朵能提供宝贵的视角。” 她完全采用了小茉建议的“寻求评估”话术。
短暂的沉默,然后克拉拉干脆地说:“现在?可以。我在‘寂静之间’清吧,B1包厢。给你们半小时。带好你们的东西。” 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阿茹拉(跳起来):“现在?!‘寂静之间’?听着就好贵!”
辉夜(已经起身拿起平板和外衣):“走。迟到意味着不专业。”
——
一家隐藏在巷弄深处的极简主义风格清吧,客人寥寥,灯光幽暗。B1包厢更像一个小型的专业听音室,声学处理极为考究。
克拉拉已经坐在里面,面前是一杯纯净水。她今晚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西装裤,金发松散地扎在脑后,比那晚少了几分酒吧的慵懒,多了些学生气的锐利,但眼神依旧如鹰隼。看起来确实和她们年纪相仿,但气质天差地别。
没有寒暄。辉夜将平板连接上包厢的音响系统,播放了那个混合demo。里面包含了《花》相对完整的器乐框架、阿茹拉的“力量节奏”录音,以及辉夜《片羽》的冰冷片段。
她闭着眼听完,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播放结束,包厢里一片寂静。
“放完了?” 她睁开眼,看向两人。
“是的。请您指教。” 辉夜微微颔首。
克拉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杯自来水:“想法,有。像一堆颜色不错的颜料,没调开,乱泼在墙上。 技术,业余。配合,灾难。整体完成度,忽略不计。你们这个‘好吃乐队’” 她念这个名字时微微挑眉,似乎觉得有点滑稽,“目前的形态,毫无投资或深度合作价值。”
阿茹拉急了,顾不上紧张,往前凑了凑,拍了拍辉夜的胸脯(还不小心拍重了,被辉夜瞪了一眼):“克拉拉女士!我们、我们这次是认真的!只要您能支持,租给我们地方和设备,我们一定好好弄!费用,费用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给足的!我们……”
克拉拉抬手,止住了阿茹拉的话。她的目光,从始至终,更多地停留在辉夜身上。
“我对你们乐队,暂时没兴趣。” 她清晰地说,然后话锋一转,“但我对你,辉夜,有点兴趣。”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辉夜:“那晚的《片羽》,还有你弹韦伯恩变奏时的反应和跟奏能力,说明你有很好的听觉、技术和……被严格训练过、却又试图挣脱的乐感。”
她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张精美的、压有火漆印的邀请函,推到辉夜面前。
“明晚,市政厅宴会厅,有个小型慈善音乐会,我有演出席位。我给你一个机会。” 克拉拉的目光带着挑战,“穿上你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来。用你的琴,说服我,你值得我花更多时间关注,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有趣但麻烦的乐队成员’。 如果能做到,我们再谈其他。”
她说完,站起身,显然送客。“至于租录音室?等你能用音乐,而不是队友的保证,跟我对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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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夜没有拒绝邀请函。爱洛伊丝得知后,兴奋地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一件简约至极却剪裁惊人的银色缎面礼裙,帮辉夜装扮。没有过多装饰,只是将辉夜的长发优雅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记住,你不是去参加舞会,是去‘狩猎’。用你的声音,猎取你需要的资源。” 爱洛伊丝在她耳边低语。
——
宴会厅现场远比辉夜想象的正式。衣香鬓影,筹光交错。克拉拉作为青年音乐家代表之一,已经演奏了一段现代派钢琴作品,技巧精湛,冷静锐利,赢得了礼貌的掌声。
轮到非正式“客座”环节,克拉拉向主持人低语几句。随后,辉夜被引到那架巨大的斯坦威D型钢琴前。灯光聚焦,她银色的身影在深色钢琴前,像一柄出鞘的、冰冷的利刃。
辉夜没有选择炫技的浪漫派作品,也没有弹《片羽》。她选择了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册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极致理性、结构完美、纯净如数学的建筑;紧接着,在不间断的呼吸中,转入肖邦的《练习曲Op.25 No.1“牧羊人的笛子”》——在巴赫建筑的穹顶之下,骤然吹响一阵哀婉、自由、属于个人的、风一般的旋律。两首曲子,风格迥异,却被她用一种内在的、冰冷的诗意贯穿起来。
她的演奏,精准如钟表,每一个音符都像被精密计算过,却又在严格的框架内,注入了属于“辉夜”的、深海暗流般的情感。 巴赫的理性圣殿被她构筑得巍峨而冰冷,肖邦的忧伤牧歌则被她演绎得如同月下雪原的独白,寂寥而高贵。技巧无懈可击,更震撼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控制力与孤独的音乐人格。
一曲终了,宴会厅有片刻的寂静,随后掌声响起,比给克拉拉的更热烈,也更多了一丝惊叹。
演奏结束后,克拉拉在后台找到了正在安静喝水的辉夜。“巴赫与肖邦……很好的选择。用古典的骨架,展示你的训练和克制;用浪漫的血肉,泄露你的情感和挣扎。” 克拉拉直视着她,“我猜对了,你来自一个……要求很严格的地方。那种精确,是血统和大量时间堆出来的。”
辉夜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说:“曾经是。现在,我在寻找自己的声音。”
克拉拉点了点头,忽然说:“跟我混吧。我可以给你更好的平台,更专业的合作者,让你的才华不被埋没在那片……嘈杂的‘矿石堆’里。你可以有更光明的、纯粹音乐的道路。”
辉夜沉默了片刻。宴会厅的喧嚣隐约传来,她眼前却闪过世熙哭泣的脸、小茉疲惫却坚定的眼神、阿茹拉粗粝的节奏、阮莲温柔的贝斯线,以及那场荒诞又温暖的扭打。还有,那片梦中落在指尖的羽毛,和乌布苏湖想象的嗡鸣。
“谢谢你的认可,克拉拉。” 辉夜最终开口,声音清晰,“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的‘白’,或许只有在他们的‘红、黑、青、黄’之中,才能找到它真正的意义和颜色。我需要的不是脱离,而是一个能让所有颜色一起发声的……更好的‘调色盘’和‘画布’。”
克拉拉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欣赏,又像是淡淡的遗憾。“固执。浪费。但……有意思。” 她摇了摇头,“好吧,我理解你的选择。虽然我觉得你将来可能会后悔。”
她从手包中又拿出一张更简洁的名片,背面手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是我公司旗下一个小型但设备顶级的录音兼排练室,平时空着。下周末起,给你们一个月内的优先预约权,按内部友情价结算。钥匙和联系人,背面有。”
她将名片递给辉夜:“记住,这不是给‘好吃乐队’的,是给我今晚听到的、那个在巴赫与肖邦之间挣扎的‘辉夜’的一个机会。 别让我失望,也别让今晚这首曲子蒙羞。”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辉夜独自站在后台,手中紧握着那张名片,银色的裙摆如月华流淌。远处,宴会厅的音乐再次响起,而属于“五色狂澜”真正的转机,似乎才随着这张名片,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