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很大,吹得我手里的金色蒲公英瑟瑟发抖。
我把它举到唇边,对着隔壁床陈奶奶刚给我的那颗粉色记忆光点。
关于她十八岁时在栀子花树下初吻的记忆——轻轻说:“借给我。”
光点像有生命的萤火虫,飘进蒲公英茸毛的缝隙里。茸毛瞬间亮起微弱的粉光,然后恢复金色。
与此同时,我的太阳穴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抬手抹了一把,手指上是鲜红的血。
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过度使用,反噬开始。”我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吹散。
但我没得选。
医院病房里,妹妹苏雨躺在三号床上,眼睛睁着,但瞳孔里一片空白。脑癌晚期,肿瘤压迫海马体,她的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每天都在流失。上周她还能认出我,昨天忘了我的名字,今天早上,她问我:“你是谁?”
医生说,这是不可逆的。记忆是意识的地基,地基塌了,房子也就倒了。
除非——我用别人的记忆,给她“打地基”。
这个发现纯属意外。一个月前,我在医院楼下花坛里看到一株发着金光的蒲公英,和普通的白色蒲公英不一样。鬼使神差,我对着它想起和陈奶奶的对话——她讲初恋时眼睛发亮的样子——然后,一颗粉色的光点从她病房方向飘来,被蒲公英吸了进去。
那天晚上,我把吸收了记忆的蒲公英放在苏雨枕边。第二天早晨,她看着我说:“姐,我梦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在栀子花树下亲我。”
陈奶奶初恋时穿的,就是白衬衫。
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代价是,每个人每月只能使用一次金色蒲公英。超过一次,反噬就会出现:头痛,流鼻血,然后开始遗忘——先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再是重要的记忆。
我已经用了三次。今天早上,我忘了自己的手机解锁密码。
但我不能停。
回到病房,陈奶奶已经睡着了。我把蒲公英轻轻放在苏雨枕边,茸毛触到她脸颊的瞬间,粉色的光点飘出来,钻进她的眉心。
苏雨的眼睛眨了一下,瞳孔里有了焦点。
“姐……”她轻声说,“我梦见……花开了。”
我握住她的手,眼泪掉下来。“嗯,花开了。”
粉色光点在她眼睛里闪烁了十分钟,然后熄灭。她又回到了那种空洞的状态。
十分钟。一份美好的初恋记忆,只能换她十分钟的意识清醒。
我需要更多。
***
下午,我请了假,带着新找到的三株金色蒲公英去了人民公园。今天是周末,人很多。我需要找到“高质量”的记忆——越强烈,越美好,持续的时间越长。
目标锁定:湖边长椅上的一对年轻情侣。男孩在给女孩拍照,女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们身上飘着淡金色的光晕——那是“热恋期”的记忆光点,浓度很高。
我躲在树后,举着蒲公英,对准女孩的方向,心里默念:“借给我。”
金色的光点从女孩身上剥离,飘向我。就在它即将进入蒲公英茸毛的瞬间——
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身影突然从侧面冲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银质小瓶,瓶口对准光点,轻轻一吸。金色光点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瞬间改变方向,钻进瓶子里。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等我反应过来,风衣男人已经转身,快步走向公园出口。
“站住!”我追上去。
他走得很快,风衣下摆在风里翻飞。我穿着平底鞋,拼命追,但距离越来越远。在公园门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双眼睛——深褐色,眼角微微下垂,左眼眼角有颗极小的痣——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三年前,在我的订婚宴上,陆寻就是用这双眼睛看着我,说:“苏晴,我会用一辈子记住今天。”
然后第二天,他工作的生物实验室发生爆炸,尸骨无存。
葬礼上,我只领到一个空骨灰盒。
可现在,这双眼睛在光天化日下,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脸上,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蒲公英掉在地上。
“陆寻……”我喃喃自语。
但怎么可能?他死了。官方报告,DNA比对,葬礼,墓碑——所有证据都证明他死了。
除非……
我捡起蒲公英,发现茸毛上沾了一颗很小的、黯淡的金色光点——是刚才那个记忆光点的“残渣”,风衣男人没收干净。
我把它带回家,放在苏雨枕边。
光点飘进她眉心。
她的眼睛亮了三秒,说了一句:“好甜。”
然后熄灭。
三秒。残渣只值三秒。
……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出陆寻的照片——订婚那天拍的,他穿着灰色西装,笑得有点傻。我摸着照片上他的眼睛,又想起公园里那双眼睛。
太像了。不,就是一样的。
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识。
除非……那场爆炸有隐情?实验室当时在研究什么来着?陆寻很少跟我说工作细节,只提过是“前沿的记忆存储技术”。
记忆存储。
金色蒲公英。
我坐起来,打开电脑,搜索“三年前 市生物实验室 爆炸 记忆实验”。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官方报道只有简短的事故通告,没有细节。但在一个冷门的科学论坛里,我找到一篇帖子,发布时间是爆炸后一个月:
“关于3·12实验室事故的几点疑问:1.为何现场未发现任何实验数据残留?2.传闻中的‘记忆实体化’项目是否真实存在?3.唯一幸存者(女性,20岁左右)为何拒绝一切采访?”
幸存者?
官方报告说,事故中三人死亡,无人生还。
我继续翻,帖子下面有几条回复,其中一条说:“我表哥是当时赶到的消防员,他说现场有奇怪的发光粉末,像蒲公英茸毛。”
蒲公英。
我后背发凉。
……
第二天是周一,我请了病假——太阳穴还在疼,血流不止,用棉花塞着。但我必须去一个地方:陆寻的墓。
墓园在城西的山上,下雨了,淅淅沥沥的。他的墓碑很简单,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陆寻,1995-2020。
我把一束白菊放在碑前,站了很久。
雨越下越大,我准备离开时,眼角瞥见墓碑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走过去,蹲下。
是一株金色蒲公英。
长在陆寻的墓碑和旁边墓碑的缝隙里,茸毛上沾着雨水,发着微弱但清晰的金光。
我伸手想碰,有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冰冷的手,力道很大。
我抬头,撞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
风衣男人——或者说,长着陆寻的脸的男人——站在雨里,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前。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痛苦,有警告,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别碰它。”他说,声音沙哑,但确实是陆寻的声音。
我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和他面对面。“陆寻?”
他没否认,也没承认。
“你还活着?”我的声音在抖。
“这不重要。”他移开视线,看向墓碑后的金色蒲公英,“重要的是,你不能再用它了。苏晴,你会害死自己,害死小雨,害死所有人。”
“你知道小雨?”
“我知道一切。”他转回头看我,雨水顺着他脸颊流下,像眼泪,“包括你为什么需要记忆,包括你每次流鼻血,包括你已经开始忘记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抢走记忆?”我质问,“那些记忆可以救小雨!”
“那些记忆也可以杀死我。”他苦笑,“很讽刺,对吧?你需要它们救一个人,我需要它们阻止自己彻底消失。但我们争夺的,是同一批东西。”
“什么意思?你怎么会需要记忆——”
“因为我没有记忆了。”他打断我,抬起手,手掌在雨水中显得有点透明,“三年前的爆炸,把我的记忆炸成了碎片,散落在城市各处。我只能以这种形态存在——记忆的集合体。每个月,我需要至少收集一片‘核心记忆碎片’才能维持形态,否则就会消散。”
他指了指墓碑后的金色蒲公英:“这种蒲公英,是当年实验的产物。它能吸收记忆,也能储存记忆碎片。你用的次数越多,城市里的记忆场就越不稳定,我的碎片就越难收集。”
“所以你在跟我抢。”我明白了,“你抢走的那些记忆光点,里面有你需要的碎片?”
“只有一部分。”他说,“爱情记忆,强烈的爱情记忆,最容易附着我的碎片。因为我死前——”他顿了顿,“不,我消失前,最后想的是你。”
雨声突然变得很响。
我看着他半透明的手,看着那张我思念了三年的脸,看着墓碑后发光的金色蒲公英。
“那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都不是。”他说,“我是一段不肯散去的记忆。一个执念。”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手指冰凉,几乎没有实感。
“对不起,晴。”他轻声说,“我应该彻底消失的,但我舍不得你。所以变成了这样……一个徘徊在记忆缝隙里的怪物。”
我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虽然感觉像握着一团冷雾。
“如果你需要记忆才能存在,那我把我的记忆给你。”我说,“全部给你。只要你能回来,只要你能帮我救小雨。”
他摇头,抽回手。“不行。你的记忆里,有我最需要的那片碎片——是我们求婚那天的记忆。如果我拿走了它,你就会忘记我们相爱过。而小雨……”他停顿,“小雨的情况比你想的复杂。她的记忆流失,不只是因为癌症。”
“什么意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变得更透明了。
“时间到了。”他苦笑,“这个月的份额用完了。我得走了。”
“等等!你说清楚——”
“去市郊的废弃植物园,找当年的实验室废墟。”他快速说,“那里有日记,有真相。但苏晴,答应我一件事:在你弄清楚一切之前,不要再使用蒲公英。至少……等我收集完这个月的碎片。”
他转身要走。
“陆寻!”我喊住他。
他回头。
“你还会来找我吗?”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三年前那个夜晚。
“每一次你使用蒲公英,我都会感应到。”他说,“所以,为了让我少跑几趟,省着点用。”
然后他转身,走进雨幕,身体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墓碑之间。
我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全身。
墓碑后的金色蒲公英,在雨里轻轻摇晃,茸毛上的光明明灭灭。
像在呼吸。
像一颗等待发芽的、关于记忆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