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的时候,我们的院子里开满了花。
玫瑰是陆寻种的,他说红色代表炽热——虽然他现在还感受不到那种炽热,但他记得应该种红色。向日葵是我种的,因为它总是朝着光。薰衣草是小雨种的,她说喜欢那个味道,像“安心的梦”。
但角落那块地,我们留着,长满了蒲公英。
白色的,普通的,茸毛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偶尔有一两株会闪一下银光,很短暂,像错觉。陆寻检测过,说那是母株能量场的残余辐射,无害,而且会随着时间减弱。
“大概到夏天就完全消失了。”他说。
我不确定我是否希望它消失。
***
三月的某个下午,小雨在院子里看书——是一本植物图鉴,陆寻给她买的。她看得很认真,手指指着图片,嘴唇无声地念着名字。
我坐在屋檐下织围巾,陆寻在旁边修一把旧椅子。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有泥土和花混合的香味。
“姐姐。”小雨突然抬头,“蒲公英……为什么叫蒲公英?”
我停下织针。“因为它的花絮像绒球,风吹就散,像‘公英’——公共的英灵?我也不太确定,得查查。”
“我知道。”陆寻说,头也没抬,“中文名可能来自‘蒲公英’的谐音,但更浪漫的说法是:它的种子随风漂泊,落到哪里都能生长,像无数小小的、勇敢的灵魂在公有的天地间流浪。”
小雨想了想,然后说:“那它们会寂寞吗?离开妈妈,一个人飞那么远。”
陆寻停下手中的活,看向她。“不会。因为每一颗种子都带着妈妈的记忆——怎么生根,怎么开花,怎么等待下一次飞翔。记忆陪着它。”
“就像我们?”小雨问。
陆寻和我对视一眼。
“嗯。”我轻声说,“就像我们。”
小雨笑了,继续看图鉴。
那天晚上,陆寻失眠了。我起来喝水,看见他站在院子里,对着那丛蒲公英发呆。
“怎么了?”我走过去。
“小雨今天的问题……”他顿了顿,“让我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记忆的本质。”他说,“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观察自己情感恢复的过程。发现一个规律:每当我想起和你有关的、带有强烈身体记忆的事件时,那种‘感觉’就会回来一点。”
“身体记忆?”
“比如……”他犹豫了一下,“比如接吻。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我实验室楼下,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你突然出现,带着宵夜。然后……我吻了你。”
他说这话时,耳朵有点红。
“你记得感觉吗?”我问。
“记得触感:你的嘴唇很软,有点凉。记得味道:你刚吃完薄荷糖。记得声音:你轻轻吸了口气。但那种‘心跳加速、大脑空白、全世界只剩下你’的情感体验……还很模糊。”
我看着他。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那现在呢?”我问,“如果我吻你,会有感觉吗?”
他转头看我,眼神有些无措。“我不知道。可能……会?”
我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很轻,很快的一下。
退开后,我看着他的眼睛。“怎么样?”
他愣了几秒,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好像……有点热。”他说,“心跳也快了。但不确定是生理反应,还是……”
“再试一次?”我提议。
他点头。
这次是他主动。手轻轻托住我的脸,吻下来。比刚才久一点,但依然克制。分开时,我们都有些喘。
“这次呢?”我问。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心跳很快。手心出汗。还有……不想停下。”他睁开眼,眼神里有种久违的、熟悉的光,“这算恢复了吗?”
我笑了:“算。”
他也笑了,然后把我搂进怀里。拥抱很紧,很真实。
院子里,蒲公英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几株茸毛飘起来,在月光下闪着极淡的银光,像在见证。
四月初,小雨的记忆开始出现“闪回”。
不是完整的记忆,是碎片:一个公园滑梯的味道,一首儿歌的旋律,我旧毛衣的触感。她说这些碎片出现时,会伴随强烈的情绪——有时候是开心,有时候是想哭。
陆寻说,这是大脑在重建神经通路。失去的记忆不会原样回来,但情感模板还在,所以遇到相似刺激时,会产生类似的情感反应。
“就像听到某首歌会想起初恋,”他解释,“不记得具体的人和时间了,但那种悸动的感觉还在。”
小雨的“初恋”似乎是我和陆寻。
她看我们时的眼神,有依赖,有温暖,还有一丝她自己可能都不懂的羡慕。有一次她突然说:“姐姐,陆寻哥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我正在切菜,刀差点切到手。
“什么星星?”
“就是……亮亮的,像在发光。”她歪着头,“我以前见过那种光吗?”
我和陆寻都没说话。
她可能见过——在三年前,在她还没失去记忆的时候,在她还是那个聪明又敏感的女孩时。
但那些记忆,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也好。
四月中旬,陆寻接到一个电话。
是他以前的同事打来的,声音很急。我们开了免提听。
“陆寻,你还活着?天啊,我们都以为……算了,长话短说。新纪元公司出事了。”
“什么事?”
“他们的记忆提取项目被曝光了——非法采集濒死病人的记忆,做成‘人生体验包’卖给富豪。现在负责人被抓,公司查封。但在清查资产时,发现了一份加密文件,标题是‘蒲公英项目重启计划’。”
陆寻握紧手机:“内容?”
“我黑进去看了。他们在全球搜寻金色蒲公英的变种,已经找到三处:云南,北海道,还有……瑞士阿尔卑斯山。他们相信,如果能培育出稳定的二代变种,就能量产记忆光子。”
“他们知道母株在我们这儿吗?”
“应该不知道。文件里提到‘原株已毁’,但他们猜测‘可能存在种子残留’。陆寻,你得小心。虽然公司倒了,但那些研究资料可能被其他机构买走。蒲公英的秘密……守不住了。”
电话挂断后,我们沉默了很久。
“所以,”我最终说,“这不是结束。”
“科学发现一旦出现,就不可能完全抹去。”陆寻说,“就像原子弹,造出来了,就不可能当它不存在。我们能做的,不是隐藏,而是引导。”
“引导?”
“把蒲公英的研究引向正途——比如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帮助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而不是做成商品贩卖。”他看着我,“但需要专业团队,需要资金,需要……站出来。”
“你想回去?”我问。
他摇头:“不是回去。是往前走。用我现在的身份——一个‘死而复生’但失去部分记忆的研究员——成立新的实验室,公开部分数据,吸引真正想做研究的人加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危险吗?”
“有风险。但比躲一辈子,然后某天发现别人已经滥用技术要好。”
我看着他。这个男人,即使失去了一部分情感,骨子里的责任感和勇气还在。
“我支持你。”我说。
“那小雨……”
“她跟我们一起去。”我说,“不管去哪,我们三个一起。”
陆寻握住我的手。“谢谢。”
五月,我们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一个大学城,学术氛围浓,生活节奏慢。陆寻以“陆明”的身份入职大学生物系,担任客座研究员。他提交了一份关于“植物信息存储潜能”的课题申请,很快获批,拿到一笔启动资金。
实验室不大,但够用。他招了两个研究生,都是踏实认真的孩子。研究重点从一开始就定在医疗应用方向。
我找了份出版社的兼职,在家工作,方便照顾小雨。她开始上社区大学的成人课程,学基础科学和文学。她学得很快,老师们都说她有天分,但缺乏系统知识。她不在乎,学得很开心。
有时候,她会来陆寻的实验室帮忙——做些简单的记录工作。她对植物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尤其是蒲公英。
“它们会说话。”有一次她说,指着培养皿里的一株金色蒲公英(陆寻用母株培育的子代,但能力大幅弱化,只能储存极简单的信息)。
“说什么?”陆寻问。
“说……阳光很好,水很甜,想开花。”她认真地说。
陆寻和我对视一眼。这可能只是孩子的想象,也可能……是她残存的、对记忆光子的感知能力?
我们没追问。有些秘密,让它保持秘密就好。
六月初,夏至前一天,陆寻说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植物园。原来的实验室。”他说,“母株的能量场快消散完了,但在那之前,我想用它的最后一点能量做件事。”
“什么事?”
“给小雨一份礼物。”他说,“也给我们。”
我们没带小雨——她那天有课。两人开车回到那座城市,回到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和转折的地方。
植物园已经半开放了,成了城市公园的一部分。实验楼还在,但外围拉起了警戒线,立着“危楼勿近”的牌子。我们从老路进去,里面更破败了,但月光池还在——地下三层那个用来储存月光的水池。
池水已经干涸,池底铺着一层发光的银色结晶,像碎钻。那是母株三年吸收的月光的实体化。
陆寻拿出母株——它现在很暗淡,茸毛不再发光,只有根须还有一点点银光。
“它的寿命到了。”他说,“能量逸散超过90%。今晚是最后一夜。”
他把母株放在池底结晶上。
结晶开始融化,化成银色的液体,被母株的根须吸收。母株短暂地亮了一下,然后迅速暗淡。
“它在转移最后的信息。”陆寻说,“月光储存的不只是能量,还有这三年来,所有被它感应到的、城市里的美好记忆碎片——不是完整的记忆,是瞬间:孩子第一次走路,老人相视而笑,情侣拥抱,日出时的鸟鸣……”
“它能保存这些?”
“能,但很微弱,而且无法提取。只能……播放一次。”
母株完全暗淡了。茸毛脱落,飘在空中,每一根都闪着最后的银光。然后,光点从茸毛上飘起,像无数萤火虫,飞向空中。
它们在月光下展开,变成一个个微小的、流动的画面:
一个婴儿的笑。
一对牵着手走过的老人。
烟花在夜空炸开。
雨滴落在荷叶上。
书店里,有人翻开一本旧书。
厨房里,有人在学煎蛋,煎糊了,大笑。
都是平凡的、美好的瞬间。没有痛苦,没有遗憾,只有纯粹的存在。
光点在空中停留了几分钟,然后慢慢熄灭,像星星陨落。
最后一点光消失时,母株彻底枯萎,变成一把灰色的灰。
陆寻蹲下,把灰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小玻璃瓶。
“结束了。”他说。
我看着他手里的瓶子。“这是……”
“礼物。”他说,“带回去,撒在我们的院子里。母株的灰里还有最基础的植物信息素,也许能让普通蒲公英长得更好。”
“只是这样?”
“还有。”他站起来,看着我,“我刚刚……感觉到了。”
“什么?”
“爱。”他轻声说,“看那些光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你穿着蓝色裙子,紧张得一直玩头发。我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你笑了。那时候我想:这个女孩,我想让她一辈子都笑。”
他眼睛里有泪光。
“那种感觉回来了。不是记忆,是感觉——心跳,温暖,还有‘非你不可’的确定。”
我握住他的手。“欢迎回来,陆寻。”
他笑了,眼泪掉下来。“嗯,我回来了。”
我们把母株的灰带回家,撒在院子角落的蒲公英地里。
第二天,那片蒲公英长得特别茂盛,茸毛格外饱满。风吹过时,茸毛飘起来,在阳光下闪着极淡的、彩虹般的光泽。
小雨说,那是母株在说“再见”。
也许吧。
夏天结束时,陆寻的课题出了第一个成果:一种基于蒲公英信息素的新型镇静剂,可以帮助创伤患者稳定情绪,副作用很小。论文发表后,引起了一些关注,但没人联想到当年的记忆实验。
他把专利公开了,任何人都可以免费使用配方。
“科学应该服务人类,而不是成为商品。”他说。
秋天,小雨通过成人高考,正式被大学生物系录取。她选择专攻植物神经生物学——研究植物如何感知环境并做出反应。
“也许植物真的有记忆呢。”她说,“只是我们不懂它们的语言。”
我和陆寻对视,笑了。
也许她总有一天会自己发现真相。但那是她的事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院子里,蒲公英又开花了。
白色的茸毛在风里飘散,有些落在玫瑰丛里,有些落在向日葵下,有些飞过围墙,去向未知的远方。
小雨在院子里看书,陆寻在改论文,我在晾衣服。
风吹过来,几根茸毛飘到我面前,我伸手接住。
茸毛在掌心停留了一秒,然后继续飞走。
但在那一秒里,我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极淡的银光。
也许不是银光,只是阳光的反射。
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母株留下的最后一点祝福:所有散落的,都会重逢;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就像蒲公英。
飞得再远,也是为了落地生根。
忘记再深,也是为了重新记得。
爱再曲折,也是为了最终相遇。
我看向陆寻,他正好抬头看我。
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笑了。
院子角落,蒲公英在风里轻轻摇晃。
像在点头。
像在说:
约定完成。
新的故事,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