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楚凌,大雍朝六皇子,此刻正躺在金銮殿的琉璃瓦屋顶上数星星。
下面是灯火通明的正殿,正在开紧急朝会。北境三州叛乱,南疆洪水冲垮了十七个县,西域三十六国联军已破阳关,距京城只剩八百里。
父皇的声音透过琉璃瓦传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水:“众卿有何良策?”
兵部尚书在请罪,户部尚书在哭穷,宰相在说“当以和谈为上”。
一片混乱中,父皇突然问:“凌儿,你在上面吧?你怎么看?”
我翻了个身,瓦片发出轻微的滑动声。下面立刻安静了,所有人都仰头——虽然看不见,但知道我在。
我打了个哈欠。
“儿臣建议——”声音懒洋洋地传下去,“直接投降,省事。”
死寂。
然后炸了锅。
“六殿下慎言!”
“此等动摇国本之言……”
“陛下,六皇子殿前失仪,当罚!”
我数到第七颗星星时,父皇的声音压过所有嘈杂:“凌儿,下来说话。”
我翻身下屋顶,轻飘飘落在殿前汉白玉阶上。没走正门,从窗户翻进去,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
满朝文武瞪着我,像看什么珍禽异兽。
父皇坐在龙椅上,揉了揉太阳穴:“说说理由。”
“第一,”我竖起一根手指,“北境叛乱是因为去年雪灾,朝廷赈灾银被贪了七成,百姓活不下去才反。现在派兵镇压,赢了也是杀自己人,输了更丢人。”
“第二,南疆洪水是因为河道三年未疏浚,工部钱都拿去修父皇的避暑山庄了。现在淹了才着急,晚了。”
“第三,西域联军领兵的是老熟人,乌兰国三王子赫连战。他妹妹赫连明珠五年前来和亲,被二哥酒后调戏,羞愤自尽。人家憋了五年气,现在来报仇了。”
我摊手:“所以,投降最省事。反正打不赢,早点投还能谈条件。”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宰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父皇盯着我,眼神复杂。过了很久,才挥挥手:“散朝。凌儿留下。”
……
人都走光了,偌大的金銮殿只剩我和父皇。
他走下来,站在我面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白了一半,眼袋很重。
“凌儿,”他开口,“你今年二十了吧?”
“下个月生辰。”
“二十岁了……”他叹口气,“还跟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
我没说话。
因为他说得对。
我生来就“懂”。三岁能背《国策》,五岁解出太傅都头疼的算学题,七岁在皇家秋猎上一箭射穿三只大雁,十岁那年边境告急,我在沙盘上推演,三句话点破敌军破绽。
他们都叫我“天纵奇才”“大雍之幸”。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是天才,是诅咒。
我感受不到情绪。
高兴是什么?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没体验过。愤怒、恐惧、爱慕、憎恨……所有那些让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在我这里都是空白。
御医说这是“天人之境,太上忘情”,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放屁。
我就是个空心人。看得懂兵法,但不懂为何要保家卫国;算得出民生,但不懂百姓疾苦为何值得关心;射得穿箭靶,但不懂狩猎的乐趣。
无敌,但无趣。
父皇拍拍我的肩:“凌儿,北境……朕知道你不想去,但满朝武将,无人能及你。”
“儿臣不去。”
“为何?”
“累。”我说,“而且没意义。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最后不过史书上几行字。”
父皇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但更多是无奈。他早就习惯了,从小到大,我拒绝过无数次“重任”。
“罢了。”他转身,“你回去吧。”
我行礼,退出大殿。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说:“你母妃忌日快到了,去看看吧。”
我脚步顿了顿。
“好。”
……
回自己宫殿的路上,我绕道去了皇家密阁。
守阁的老太监看见我,眼皮都没抬:“六殿下,三层左手第七架,您要的书老奴给您留着呢。”
我点头,上楼。
三个月前,我在这堆满灰尘的古籍里翻到一本残卷,叫《七情录》。作者是个无名道士,记载了一种罕见的体质——“天机之体”,特征和我一模一样:生而知之,但无情无感。
书里说,这不是病,是“道”的副作用。想要恢复常人情感,需完成“七情试炼”:亲身经历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极致情绪,每收集一种,身体便恢复一部分感知。
方法很简单:去体验。
但问题来了——我一个感受不到情绪的人,怎么知道什么是“极致”?
我在密阁待到半夜,把那本残卷翻烂了,终于找到点线索。
书页边缘有行小字注释:“七情之始,喜也。欲得喜,先寻乐。人间极乐处,无非酒色财气。”
酒色财气。
我合上书,走到窗边。夜色里的皇宫寂静肃穆,远处却有灯火通明处——那是京城最大的青楼,“醉月楼”。
去青楼找快乐?
听起来荒唐。
但我别无选择。
毕竟,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找到“变回正常人”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身普通书生的青布衫,揣了银票,溜出皇宫。
醉月楼在城南最繁华的街市,三层木楼,雕梁画栋,白天也挂着红灯笼。门口没有龟公揽客——档次高,不屑。
我走进去,立刻有中年美妇迎上来,笑容得体:“公子面生,第一次来?”
“嗯。”我点头,“要最会笑的姑娘。”
美妇一愣:“会笑的?”
“要能让我笑的那种。”
她打量我几眼,大概觉得我长得还行,衣着朴素但气质特别(毕竟是皇子,装也装不像平民),于是点头:“公子稍等。”
我被引到二楼雅间,很快有人送来茶点。我坐下,开始分析:
目标:体验“喜”情绪。
方法:通过外界刺激引发笑反应。
难点:我二十年来从未真正笑过。
对策:观察、模仿、尝试。
门开了。
进来一个姑娘,十八九岁年纪,穿着鹅黄襦裙,梳着流云髻,容貌清丽,眼睛很亮。她微微屈膝:“小女如烟,见过公子。”
柳如烟,醉月楼头牌。
我点头:“坐。”
她坐下,给我斟茶,动作优雅。然后抬头看我,眼睛弯成月牙:“公子想听曲,还是闲聊?”
“你会讲笑话吗?”我问。
她又是一愣,然后掩嘴轻笑:“公子真有趣。笑话……小女倒是会几个。”
“讲。”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都是市井流传的段子,什么书生赶考遇狐仙,屠夫卖肉算错账。讲得声情并茂,表情丰富。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
讲完第三个,她停下来,看我:“公子……不觉得好笑?”
“不好笑。”我如实说,“而且逻辑漏洞很多。比如第一个故事,狐仙既然能变化,为何非要嫁书生?第二个,屠夫连账都算不清,如何经营肉铺三年不亏?”
柳如烟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公子想听什么?”
“我想笑。”我说,“你能让我笑吗?”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站起来:“公子稍等。”
她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这次换了身滑稽的戏服,脸上画了夸张的妆容,开始扮丑:歪嘴斜眼,走路同手同脚,还故意摔了一跤。
我认真观察:“嘴角上扬角度约15度,属于社交性假笑,非真心。摔倒动作有保护性缓冲,显然练过。”
柳如烟不演了,坐在地上,瞪我:“公子是来砸场子的?”
“不是。”我诚恳地说,“我只是想学习如何快乐。”
她看了我很久,眼神从恼怒变成好奇。
“公子,”她轻声问,“您是不是……从来没有笑过?”
我点头。
“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生来如此。”
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卸去滑稽妆容,重新变回那个清丽的头牌。
“那这样吧,”她说,“公子今天包了我,我陪您一天。我们去街上逛逛,看看寻常人的快乐,如何?”
我想了想。
“好。”
柳如烟换了身朴素的衣裙,戴了面纱,带我出醉月楼。
街上很热闹:卖糖人的老汉,演猴戏的艺人,猜灯谜的摊子,还有小孩追着风车跑。
她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我一串:“尝尝,甜的。”
我咬了一口。糖壳脆,山楂酸,混合成一种复杂的味道。
“好吃吗?”她问。
“糖分过高,对牙齿不好。山楂助消化,但空腹食用易胃酸。”我分析。
她翻了个白眼:“公子,吃东西不是算账。”
“那是什么?”
“是享受。”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眯起眼睛,“是甜的让人开心,酸的让人清醒,是味道带来的……感觉。”
感觉。
这个词触动了我。
我看着手里的糖葫芦,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看着柳如烟眯眼享受的样子。
突然,心脏处传来一丝极轻微的、陌生的抽动。
很轻,像羽毛拂过。
但确实存在。
我捂住胸口。
“怎么了?”柳如烟问。
“没什么。”我放下手,“继续。”
我们又逛了半个时辰。看人杂耍,听街边卖唱,甚至还去茶馆听了一段评书。柳如烟一直在观察我,时不时讲些市井趣闻。
但我再没有那种抽动感。
直到——
在街角,几个锦衣公子围住一个卖花的少女,言语轻佻。少女吓得发抖,花篮掉在地上。
柳如烟皱眉,想上前,我拉住她。
“看看。”我说。
我想知道,看到欺凌,我会有什么感觉。
但什么都没有。就像看蚂蚁打架,毫无波澜。
这时,一个锦衣公子伸手去摸少女的脸。
柳如烟忍不住了,冲过去挡在少女面前:“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个公子回头,看到柳如烟,眼睛一亮。
“哟,又来一个更标致的。”
领头的那个伸手来抓柳如烟的手腕。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
很轻的力道,但他立刻惨叫起来——我捏断了他的腕骨。
其他人围上来,我抬脚,踢飞三个,剩下两个扭头就跑。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柳如烟瞪大眼睛看我。
卖花少女哭着道谢,捡起花篮跑了。
我松开手,那个领头的公子瘫在地上,捂着手腕哀嚎。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嘶吼。
“不知道。”我说,“也不想知道。”
“我爹是当朝宰相!”
哦,张丞相的儿子。那个在朝会上哭穷说户部没钱的张丞相。
我蹲下来,看着他:“回去告诉你爹,他儿子调戏民女,被路见不平的书生打了。如果他想要说法,让他明天早朝后,来醉月楼找我。”
他愣住了:“醉月楼?你……你是……”
我没理他,起身拉着柳如烟离开。
走了两条街,她才开口:“公子……您到底是谁?”
“一个想学笑的人。”我说。
“可您刚才……”
“刚才怎么了?”
“您打人的时候,眼神很冷。”她轻声说,“像……像没有感情。”
我停下脚步。
她看出来了。
“公子,”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您是不是……感受不到情绪?”
我没回答。
但沉默就是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笑了——这次不是职业假笑,是带着苦涩的笑。
“那巧了。”她说,“我也一样。”
我看向她。
“醉月楼的姑娘,有几个是真的开心?”她望向远处,“都是演的。笑是演的,哭是演的,喜欢是演的,讨厌也是演的。我们都一样,公子,都是空心人。”
空心人。
这个词刺痛了我。
第一次,有种想要反驳的冲动。
但我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城防军朝这边赶来,显然是那个宰相公子报了官。
柳如烟脸色一变:“公子快走,我拖住他们。”
“为何?”
“您打了宰相的儿子,被抓到会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
“但我不想您有事。”她推我,“快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全是焦急。
还有……一丝真实。
心脏又抽动了一下。
比刚才更明显。
“一起走。”我说,握住她的手。
她愣住。
我没给她反应时间,拉着她拐进小巷,几个起落,翻过围墙,甩开追兵。
落地时,她喘着气,面纱掉了,头发也散了。
但眼睛很亮。
“公子会武功?”
“一点点。”
她笑了,这次是真笑:“您这个人,真奇怪。”
“你也一样。”我说。
我们站在小巷阴影里,听着远处追兵跑过的声音。
阳光从墙头漏下来,照在她脸上。
那一刻,我突然想——
也许七情试炼,不一定要去“找”。
也许它就在这些意料之外的时刻,悄然发生。
“柳姑娘。”我开口。
“嗯?”
“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她看着我,眼睛弯起来。
“随时。”
……
回宫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心脏那两次抽动。
第一次,是看她吃糖葫芦眯起眼时。
第二次,是她推我走说“不想您有事”时。
那是什么情绪?
不是“喜”,肯定不是。
也许是……“忧”?
担心她被抓?担心她出事?
可我不知道“担心”是什么感觉。
我摸着胸口,那里安静如常。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密阁那本残卷上写:“七情之始,喜也。”
可如果第一个出现的不是喜呢?
如果顺序根本不重要呢?
我加快脚步。
得回去再查查资料。
刚走到宫门口,就看到太监总管焦急地等着:“六殿下,您可回来了!陛下急召!”
“何事?”
“北境八百里加急——叛军已破朔州,直逼京师!”
我抬头看天。
夕阳如血。
终于,还是要来了。
那些我不想参与、却注定逃不开的纷争。
但我现在有了新的目标。
在一切结束之前——
我得先学会,如何做一个“人”。
**第一个钩子:**柳如烟深夜来找我,褪去伪装:“殿下,您知道‘醉月楼’真正的主人是二皇子吗?他在收集百官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