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回京那天,下了场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把皇宫的青石板路洗得发亮。空气里有种潮湿的泥土味,混着远处丹炉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药香。
我在听竹轩等。
柳如烟站在窗边,看着雨丝:“国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我说,“我出生那年他就离京云游了,二十年未归。”
只留下一个传说: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载,能通鬼神,可断天机。
还有,是他给我下的“天机蛊”。
柳如烟转头看我:“您信他吗?”
“信什么?”
“信他当年下蛊是为了救您。”
我想了想:“逻辑上成立。母妃中毒,需以毒攻毒,天机蛊是唯一选择。但……”
“但是?”
“但‘唯一’这个词,本身就很可疑。”我说,“但凡涉及‘唯一’,就意味着没有比较,没有验证,没有退路。而这种情况,往往最容易藏谎言。”
柳如烟走过来,伸手碰了碰我肩上的黑印。
三天过去,那圈黑色没有完全消散,反而在皮肤下蔓延出细微的、蛛网般的纹路。不痛,但偶尔会发痒,像有东西在底下爬。
“这到底是什么?”她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
***
午时,太监来传话:国师在观星台等。
观星台在皇宫西北角,九层高台,汉白玉砌成,是钦天监观天象、定历法的地方。平时少有人来。
我独自前往。
爬到第九层时,雨停了,云层散开一线,阳光漏下来,照在台中央那个背影上。
国师穿着朴素的灰色道袍,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束着。背对着我,正在看一副巨大的星图。
星图是活的。
无数光点在深蓝色的底板上缓慢移动,勾勒出星座的轨迹,模拟着真实的星空。这是钦天监的秘宝,传闻是初代国师所制。
“六殿下,”他没回头,声音苍老但清晰,“请坐。”
台中央有石桌石凳。我坐下。
他这才转身。
一张很平凡的脸。皱纹深刻,眼睛不大,但很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石子。看人的时候,有种穿透感——不是锐利,是平静。像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片云。
“您肩上的伤,”他开口第一句,“是邪修所留?”
“是。”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伸手:“容老道看看。”
我解开衣襟,露出肩膀。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不是单纯的伤口。是‘蛊印’。”
“蛊印?”
“天机蛊被邪气刺激,提前苏醒了。”他收回手,叹口气,“比老道预计的,早了三个月。”
“苏醒后会怎样?”
“会开始倒数。”他看着我的眼睛,“殿下,您的寿命,还剩三个月。”
雨后的风穿过高台,有些凉。
我拉好衣服,问:“所以传闻是真的?天机蛊会吞噬宿主?”
“不是吞噬。”国师摇头,“是‘融合’。”
他起身,走到星图前,抬手轻拂。
星图上的光点开始重组,慢慢勾勒出一幅人体经络图。
“天机蛊,不是凡物。”他说,“它来自天外,或者说,来自‘道’本身。它进入人体后,会逐渐替代宿主的神经系统——不是破坏,是升级。让宿主拥有近乎神明的算力、学习力、感知力。”
他指向经络图的头部:“但代价是,属于‘人’的那部分情感、欲望、本能,会被逐渐剥离。因为情感对绝对理性的‘道’而言,是冗余,是干扰。”
“最终会怎样?”
“最终,”国师转过身,“宿主会成为‘天道’在这世间的化身。无情无欲,无悲无喜,只按天地法则行事。不老,不死,但也……不再是人。”
我沉默。
“殿下现在,应该已经感受到变化了。”国师走回来,“五感增强,思维更快,但情感愈发稀薄,对吗?”
“对。”我说,“但我最近……好像恢复了一些。”
“因为七情试炼?”他问。
我抬眼。
国师笑了笑:“殿下在密阁找到的《七情录》,是老道二十年前放进去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唯一的解药。”他坐下,神色郑重,“天机蛊的‘融合’不可逆,但可以在彻底完成前,用强烈的人间情绪去‘污染’它。七种极致情绪,就像七种颜色的染料,泼进纯白的蛊虫体内,让它变得驳杂、混沌,最终……失去‘道’的纯粹性,从宿主身上脱落。”
“脱落之后呢?”
“宿主会变回普通人。”他说,“失去所有天赋,但重获完整的情感。寿命……也会恢复正常人的长度。”
三个月。
用三个月时间,收集七种情绪,让蛊虫脱落。
否则,变成非人。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问。
“因为时机未到。”国师望向远方,“二十年前,殿下刚出生,蛊虫处于休眠期,七情试炼无从谈起。这些年,老道云游四海,其实是在寻找稳定情绪、延缓蛊虫苏醒的方法。直到三个月前,星象显示,时机到了。”
“星象?”
“紫微星暗,贪狼星亮,七杀入命。”他顿了顿,“通俗讲,就是天下将乱,而殿下您……正处在‘选择’的节点。”
我看着他:“所以这一切——北境叛乱,二皇子夺嫡,甚至柳如烟的出现——都是你安排的?”
国师摇头:“老道只能观势,不能造势。大势如潮,人力只能顺水推舟,或逆流而上。殿下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潮水的一部分。老道做的,只是把《七情录》放在您能找到的地方。”
“那母妃呢?”我问,“当年下毒的事,你知道多少?”
国师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殿下,”他轻声说,“有些真相,知道不如不知道。”
“我要知道。”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当年给淑妃娘娘下毒的,是皇后。”
意料之中。
“但默许这件事的,”国师接着说,“是陛下。”
高台上的风,突然变得很冷。
“为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
“因为陛下的真龙血脉,需要‘刺激’才能觉醒。”国师说,“淑妃娘娘怀您时,陛下请老道占卜,结果显示:若顺产,您会是平庸之才;若经历生死劫难,则可能激发出千年未现的‘真龙血脉’。陛下选择了后者。”
他看向我:“下毒是皇后的私心,但陛下……将计就计。”
“所以母妃是棋子?”
“是。”国师垂下眼,“也是牺牲品。”
我站起来,走到栏杆边。
远处,皇宫的琉璃瓦在雨后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片金色的海。
而我,是这片海里最荒诞的产物——一个被父亲算计着出生,被蛊虫改造着长大,如今还要在三个月内学会做人的……怪物。
“国师,”我没回头,“你当年救我,是奉父皇之命,还是真心想救?”
身后很久没有声音。
然后他说:“老道修行百年,见过无数帝王将相,天才鬼才。但殿下您……不一样。您出生那晚,紫微星大亮,随后被一团黑雾包裹。那是‘天道’与‘人性’的博弈。老道想看看,最终赢的会是哪一方。”
我转身:“那你现在觉得,哪一方会赢?”
他看着我,笑了。
第一次,那笑容里有种属于“人”的温度。
“老道不知道。”他说,“但如果殿下能完成七情试炼,赢的……会是‘人’。”
……
离开观星台时,雨又下了起来。
我没撑伞,慢慢走回听竹轩。
柳如烟在门口等着,看见我浑身湿透,赶紧拉我进去,拿来干布。
“怎么样?”她一边帮我擦头发一边问。
“寿命还剩三个月。”我说。
她的手停住。
“三个月内,必须完成七情试炼,让蛊虫脱落。否则,我会变成天道傀儡,不老不死,无情无欲。”
她没说话,继续擦,但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还有,”我说,“当年给母妃下毒的,是皇后。默许的,是父皇。”
布掉在地上。
柳如烟看着我,眼睛睁大,然后慢慢红了。
“为什么……”她声音发颤。
“为了激发真龙血脉。”我说,“我是他们实验的产物。”
她突然抱住我。
很用力。
湿透的衣服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楚凌,”她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声音哽咽,“我只能看着你……”
我没动,任由她抱着。
胸口那块浸水的棉絮,好像又沉了些。
但这一次,沉得……不难受。
“柳如烟。”我说。
“嗯?”
“陪我做完七情试炼。”
她松开我,抬头,眼泪还在掉:“怎么陪?”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你在,好像……会容易一点。”
她笑了,又哭又笑,很丑,但真实。
“好。”她说,“我陪你。”
***
那天之后,我开始加速。
七情试炼进度:怒(完成),忧(初步),剩下的喜、思、悲、恐、惊、爱,都需要在三个月内集齐。
“思”相对简单——过度思考。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推演北境战局、朝堂势力、天下大势。推演到后来,脑子里像有无数条线在交织、断裂、重组。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发花。
第三天傍晚,我推开书房门时,柳如烟吓了一跳。
“你眼睛……”她指着我的眼睛。
我照镜子。
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红色的蛛网。
但胸口有种沉甸甸的充实感——那是“思”的情绪,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塞在胸腔里。
进度:思(完成)。
“悲”比较麻烦。
我去贫民窟,看生老病死,看饥寒交迫。但就像看一场无声的戏,内心毫无波澜。
直到一个饿死的小孩被草席卷走时,他的姐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追着草席哭喊:“弟弟,弟弟别走……”
声音嘶哑,绝望。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母妃。
她死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七岁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一直在笑,说“凌儿要好好的”。
我当时不懂“好好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好像懂了。
就是别像这个小女孩一样,失去最重要的人后,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胸口一阵钝痛。
像有人用钝器在敲打。
不剧烈,但持久。
那晚回去,我做了梦。梦见母妃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她伸手摸我的脸,说:“凌儿,别恨你父皇。”
我醒来时,枕边是湿的。
我摸了摸脸。
是泪。
进度:悲(完成)。
“恐”更难。
我主动申请去皇家禁地“锁妖塔”——传说里面关着千年妖王,戾气冲天。
守塔的老太监劝我:“殿下,里面不干净,您千金之躯……”
“开门。”我说。
塔门打开,阴风扑面。
我走进去,一层一层往下。越往下,寒气越重,墙壁上开始出现诡异的符文,还有干涸的血迹。
到最底层时,我看见了“它”。
被九九八十一道锁链捆在石柱上,形似人,但浑身长满黑鳞,眼睛是两个血窟窿。
我一进来,它就抬头,“看”向我。
然后笑了。
没有声音,但我“听”见了——直接在脑子里响起的、尖锐的笑声。
锁链开始震动。
它要挣脱。
我站在原地,没动。
不是勇敢,是……忘了动。
恐惧像冰水,从脚底漫上来,淹过膝盖、腰腹、胸口,最后淹没头顶。
呼吸停止。
心跳狂飙。
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这就是“怕”。
不是分析出来的“危险”,而是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僵直、颤抖、想逃又动不了。
锁链一根根崩断。
它朝我走来,每一步,地面都震动。
我强迫自己抬起手——指尖在抖。
然后,转身就跑。
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出锁妖塔,头也不回地跑出三里地,直到看见皇宫的灯火,才瘫倒在地。
心脏像要炸开。
喉咙里有血腥味。
但胸腔里,某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正在凝聚。
进度:恐(完成)。
……
一个月过去。
七情试炼进度:5/7。
还差“喜”和“爱”。
喜是开始,爱是终点。
可我依然不知道怎么笑,更不知道什么是爱。
柳如烟陪着我,每天都尝试新方法:讲笑话,做滑稽表演,带我去看街头杂耍,甚至偷偷在御花园放烟花。
我认真配合,认真分析,认真记录。
但“喜”的情绪,始终没来。
就好像……我失去了体验快乐的能力。
或者说,天机蛊在阻止我。
每当我快要接近某种“愉悦”时,胸口就会泛起一阵冰冷的麻木,像一层无形的膜,隔开我和那种情绪。
“它在抵抗。”国师来看过我一次,把脉后说,“蛊虫知道七情试炼是它的死穴,所以在拼命压制最后两种情绪——尤其是‘爱’。因为爱是最强烈的人间情感,一旦体验,蛊虫必脱落。”
“所以它在阻止我体验爱?”我问。
“是。”国师点头,“也阻止你体验纯粹的‘喜’。因为喜是爱的铺垫。”
“那怎么办?”
国师沉默片刻:“也许……需要更大的刺激。”
“比如?”
“比如,”他看着我的眼睛,“失去重要的人。”
我心脏一紧。
……
北境战局持续恶化。
叛军与西域联军会师,兵力达三十万,连破十二城,已逼近黄河。
朝廷主战派和主和派吵翻天,父皇连续三天没上朝——据说在寝宫吐血,病情加重。
然后,圣旨来了。
召我入宫。
不是去正殿,是去父皇的寝宫“养心殿”。
我到的时候,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父皇半靠在龙床上,脸色灰败,眼窝深陷。
他看见我,招手:“凌儿,过来。”
我走过去。
他递给我一样东西。
虎符。
调遣天下兵马的虎符。
“凌儿,”他声音虚弱,但很清晰,“大雍……交给你了。”
我没接。
“父皇,”我说,“如果我说,这一战我会死,您还会让我去吗?”
他看着我,很久。
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悲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会。”他说。
一个字。
很轻,但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皇子。”他咳嗽两声,“因为这是你的责任。因为……大雍需要你赢,哪怕用你的命去换。”
我看着他手里的虎符。
金铸的,雕着龙纹,沉甸甸。
“那母妃呢?”我轻声问,“当年您默许皇后下毒时,也是这么想的吗?‘淑妃需要死,哪怕用她的命去换一个可能’?”
父皇的手抖了一下。
虎符掉在被子上。
“你……都知道了。”
“国师告诉我了。”我说。
他闭上眼睛,很久,才睁开。
“朕不后悔。”他说,“如果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因为朕是皇帝,皇帝眼里,没有私情,只有江山。”
“那我呢?”我问,“在您眼里,我是什么?儿子?还是……工具?”
父皇没回答。
他重新拿起虎符,塞进我手里。
“去吧。”他说,“打赢这一仗。然后……你想恨朕,就恨吧。”
我握紧虎符。
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很痛。
但比不上心里的痛。
那是一种缓慢的、冰凉的、像刀子一点点割开血肉的痛。
原来,这就是被至亲抛弃的感觉。
“父皇,”我说,“这一仗,我会去打。”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但不是为了您,也不是为了大雍。”我看着他,“是为了那些会被战火吞噬的百姓,是为了那些还在等我回去的人。”
我把虎符收进怀里。
“还有,”我转身,走向殿门,“从今往后,您不再是我父亲。”
门在身后关上。
隔绝了药味,隔绝了咳嗽,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牵绊。
走出养心殿时,天已黄昏。
夕阳如血,把整座皇宫染成赤红色。
柳如烟在台阶下等我。
“怎么样?”她问。
我把虎符给她看。
她脸色变了:“您要去?”
“嗯。”
“可是您的身体……”
“死不了。”我说,“至少这三个月内,死不了。”
她看着我,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跟你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战场危险。”
“我不怕。”
“我怕。”我说。
她愣住。
我抬手,抹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泪。
“柳如烟,”我说,“如果我三个月内回不来,你就离开京城,去江南。那里暖和,适合生活。”
她摇头,眼泪掉得更凶。
“楚凌,你听好。”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心口,“这里,从遇见你那天起,就不是空的了。所以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掌心下,是她温热的、跳动的心。
一下,一下。
像某种誓言。
我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好。”我说。
“我答应你。”
……
那一晚,我没有回听竹轩。
而是去了皇家陵园。
母妃的墓在最安静的角落,墓碑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淑妃陈氏之墓”。
我坐在墓前,靠着石碑。
就像小时候,靠在母妃怀里。
夜风吹过,松涛阵阵。
我对着墓碑,慢慢开口。
讲这二十年的空洞,讲最近的情感体验,讲七情试炼,讲父皇的真相,讲柳如烟。
讲到后来,声音哽咽。
但眼泪没有掉。
好像……流干了。
“母妃,”我轻声说,“您当年让我‘好好的’。我好像……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是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会痛,会怕,会生气,也会……爱。”
“所以,等我回来。”
“等我把‘爱’学会,带来给您看。”
站起身时,天边已泛白。
新的一天。
也是,最后一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