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蛊虫在我体内暴动。
像一条被烙铁烫到的蛇,疯狂扭动、撕咬、冲撞。每一下都带来真实的、撕裂般的痛楚。我蜷在城楼角落,咬紧牙关,冷汗浸透衣衫。
柳如烟抱着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声音发颤。
“楚凌……楚凌你看着我……”
我勉强睁眼。视线模糊,但能看到她脸上清晰的泪痕,还有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慌。
“蛊虫……在脱落。”我挤出声音,“七情……齐了。”
喜、怒、忧、思、悲、恐、惊、爱。
最后一种“爱”,是在她唱那首乌兰国民谣时完成的。当“爱”的情绪冲破临界,蛊虫赖以生存的“无情之境”彻底崩塌,它开始排斥宿主,想要脱离。
但这过程,会要我的命。
“怎么办?”柳如烟慌乱地摸我的脸,“怎么才能帮你?”
“等。”我说,“等它自己……出来。”
“你会死吗?”
“可能。”
她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脸上:“不行……你不能死……我们刚刚才成亲……”
我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住。
“柳如烟,”我艰难地说,“如果……如果我变成怪物,杀了我。”
“不……”
“答应我。”
她看着我,很久,最终点头:“……好。”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疼痛达到顶峰。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心脏深处往上爬,穿过胸腔,挤过喉咙。腥甜味涌上来,我张嘴,吐出一口黑血。
血里有什么在蠕动。
柳如烟举起火把照过来。
黑血中,一条细长的、半透明的东西在挣扎。它像蚕,但头部有一对极小的、血红的眼睛。身体表面布满复杂的金色纹路,此刻正在黯淡、剥落。
天机蛊。
它脱离了我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干瘪、萎缩。几秒钟后,化作一小撮灰烬,被风吹散。
与此同时,我身体里那种被抽空的虚弱感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轻盈。
好像一直套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突然卸掉了。
五感依旧敏锐,但不再像刺耳的警报;思维依旧清晰,但不再像冰冷的机械。世界重新变得有温度,有色彩,有……层次。
我抬手,看了看掌心。
那些黑色的纹路正在消退,像退潮一样,从指尖开始,一寸寸恢复原本的肤色。
“楚凌?”柳如烟轻声唤我。
我转头看她。
第一次,我看见她的脸时,心里涌上的不是分析,不是评估,而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情感。
她哭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颤抖的嘴唇。
都很美。
“我没事了。”我说,声音沙哑,但带着笑意。
真正的笑意。
她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胸口那块一直堵着的棉絮,好像终于被眼泪浸透,化开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在乎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天亮了。
辰时将至。
城下,二十万敌军开始列阵。战鼓隆隆,号角连天,杀气冲天而起,连晨雾都被染成肃杀的灰色。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
体内已无蛊虫,但那些被蛊虫改造过的能力并未完全消失——它们沉淀下来,变成了我的“本能”。就像一个人学会了游泳,就算忘了理论,身体还记得怎么浮起来。
我还是能看清极远处的旗帜上的字,能听清风中夹杂的敌军将领的号令,能瞬间计算出敌军的阵型破绽。
但我不再是“天人之体”。
我是楚凌。
一个刚刚找回情感的、会怕会痛的普通人。
“殿下,”副将走过来,脸色凝重,“敌军开始攻城了。”
我看向远方。
赫连战骑在马上,银甲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他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第一波冲锋开始了。
黑压压的步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箭矢如蝗,从城下射上来,钉在墙垛上噗噗作响。
“放箭!”我下令。
城墙上箭雨倾泻。敌军成片倒下,但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冲。云梯搭上城墙,敌军开始攀爬。
滚石、热油、檑木从城头砸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场消耗战。
用血肉之躯,消耗对方的兵力,消耗时间。
但我们耗不起。
三个时辰后,敌军第一波攻势暂缓。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但我们的人也死伤近半。箭矢快用完了,滚石热油所剩无几。
更糟的是,东侧城墙被投石机砸出一个缺口。
敌军正朝缺口集结。
“必须堵住缺口。”我说。
“末将带人去!”副将抱拳。
“我去。”我拿起剑,“你守好这里。”
“殿下不可!您……”
“这是命令。”
我转身下城楼。柳如烟追上来。
“我跟你去。”
“太危险。”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她重复昨晚的话,眼神坚定。
没时间劝她。
缺口处,敌军已经涌进来。守军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我冲进去,剑光如练。
没有蛊虫加持,我的动作不再“完美”,会累,会喘,会被刀锋划伤。手臂、肩膀、后背,添了好几道伤口。
但奇怪的是,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
因为我会痛。
痛让我清醒,让我知道哪些动作可以优化,哪些破绽必须弥补。因为我会怕。
怕让我谨慎,让我在绝境中爆发出求生的本能。
还因为……身后有想保护的人。
柳如烟不会武功,但她很聪明。捡起地上的盾牌,帮我挡住侧翼的箭矢;抓起石灰粉撒向敌兵的眼睛;在我被围攻时,尖叫着引开一部分注意。
我们背靠背,在血肉横飞的缺口处,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援军赶到,缺口被堵上。
我靠着残墙喘息,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柳如烟瘫坐在地,手在抖,但眼睛很亮。
“我们还活着。”她说。
“嗯。”我点头,笑了。
她也笑了。
这一次,我们都在笑。
……
下午,敌军发动总攻。
赫连战亲自上阵,率精锐骑兵冲锋。他们用巨木撞击城门,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城墙多处出现裂痕。
守军体力已到极限。
我知道,最后一刻要来了。
“殿下,”副将满身是血,跪在我面前,“城守不住了……您从密道走吧!”
我看向周围。
幸存的士兵们也都看着我,眼神里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决绝。
他们准备死在这里。
为了这座城,为了身后的家园,也为了我这个刚学会做人的皇子。
“我不走。”我说。
“殿下!”
“传令,”我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打开城门。”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殿……殿下?”
“我说,打开城门。”我重复,“然后,所有人退到两侧街巷,埋伏。”
副将瞪大眼睛:“您要……出城迎战?”
“对。”我握紧剑,“赫连战想要我,我就给他。但能不能拿到,看他的本事。”
“可这是送死!”
“也许是。”我看着那些士兵,“但这是唯一的胜算——擒贼先擒王。赫连战一死,敌军必乱。”
“可您一个人……”
“谁说我一个人?”我转身,看向柳如烟。
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们夫妻一起。”她说。
副将还要说什么,但看到我们的眼神,最终咬牙:“……遵命。”
……
城门缓缓打开。
我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出城门。
身后,是洞开的、空荡荡的城门洞。两侧街巷里,埋伏着最后的守军。
身前,是二十万敌军。
赫连战看见我,抬手止住攻势。
他策马上前,在距我十丈处停下。
“六皇子,”他说,“终于肯出来了?”
“三王子,”我点头,“久等。”
“投降?”
“不。”我说,“单挑。”
赫连战挑眉:“单挑?”
“你赢,我跟你走,天机蛊归你。”我说,“我赢,你退兵,永不犯境。”
他笑了:“你觉得你能赢?”
“试试。”
赫连战翻身下马,抽出弯刀:“好。”
我也下马,持剑。
两军阵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斗。
赫连战动了。
他像一道银色闪电,瞬间欺近,弯刀划出弧光,直取我脖颈。
我举剑格挡。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没有蛊虫,我的力量、速度都远不如他。
但我有他没有的东西。
情感。
每一道伤口带来的痛,都提醒我还活着;每一次惊险的躲闪,都让我心跳如鼓;每一次对视,都让我想起城楼上那个哭着说“我愿意”的姑娘。
我想赢。
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大雍。
是为了回去。
回到她身边。
赫连战刀法凌厉,每一招都奔着要害。我身上很快添了新伤,鲜血染红衣袍。
但我没退。
我观察他的习惯:第三招后必有半秒停顿,喜欢从左侧起手,右手腕受过旧伤,发力时会有细微的颤抖。
终于,在他一次全力劈砍后,我抓住那半秒停顿,侧身,剑锋贴着他的刀身滑过,刺向他右手腕。
他脸色一变,抽刀回防。
但晚了。
剑尖划过他手腕,旧伤崩裂,弯刀脱手。
我欺身向前,剑指他咽喉。
全场死寂。
赫连战低头看着颈前的剑,然后抬头看我,眼神复杂:“你……没有用天机蛊的力量。”
“嗯。”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我说。
他苦笑:“我输了。”
我收剑。
“退兵吧。”
他站着没动。
“有件事,”他说,“你该知道。”
“什么?”
“柳如烟……不,她本名叫赫连明珠。”赫连战看着我的眼睛,“我妹妹,没死。”
我心脏一紧。
“当年她假死脱身,是我安排的。”他继续说,“送她去大雍,接近你,获取天机蛊,也是我的计划。”
风从战场刮过,带起血腥味。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她一直在骗我?”
“一开始是。”赫连战说,“但后来……她传回的情报越来越少,最后那封信,她说她爱上了你,任务取消。”
他顿了顿。
“我不信,所以亲自来了。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那个冷静到残酷的妹妹,背叛家国,背叛兄长。”
我看着他。
“现在看到了。”赫连战笑了,有点凄凉,“你确实……值得。”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三王子,”我叫住他,“你还要天机蛊吗?”
他回头:“你体内不是已经……”
“它死了。”我说,“刚才单挑时,你应该感觉到了——我没有那种非人的力量。”
赫连战沉默片刻。
“算了。”他上马,“没有蛊虫,我一样能统一草原。至于大雍……”
他望向城墙。
“就留给你这种人吧。”
……
敌军退兵了。
像退潮一样,二十万大军缓缓撤离,留下满地尸骸和烧焦的旗帜。
城墙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士兵们冲出来,把我抛向空中,一遍遍喊“殿下万岁”。
我在那些欢呼声中,看见了柳如烟。
她站在城门口,穿着染血的衣裙,头发散乱,但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太阳花。
我走向她。
人群自动分开。
我们面对面站着。
“你听到了?”我问。
“听到了。”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她轻声说,“一开始,我是间谍。接近你,观察你,找机会夺取天机蛊。但后来……我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是空心人。不,你比我更惨——我至少还会伪装,你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往前走了一步。
“所以我改了计划。我想帮你找回情感,想让你变成人。等任务完成,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
眼泪又涌上来。
“但二哥来了……我没办法了。”她抓住我的手,“楚凌,对不起。我骗了你,利用了你,还差点害死你。你恨我吧,杀了我吧,我……”
我低头,吻住她。
很用力。
像要把这一个月来的恐惧、愤怒、悲伤、爱恋,全都融进这个吻里。
她僵住,然后回应。
唇分时,我们都喘着气。
“我恨你。”我说。
她眼神一黯。
“恨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继续说,“恨你让我提心吊胆这么久。恨你……让我这么爱你。”
她愣住,然后破涕为笑。
“所以,”我抱住她,“罚你一辈子陪着我。不准跑,不准骗我,不准再当间谍。”
她把脸埋在我肩窝:“……好。”
……
三个月后。
京城。
养心殿里,父皇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御医说,他积劳成疾,加上北境战事忧心,已油尽灯枯。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
这三个月,我以养伤为名,留在朔方城。柳如烟陪着我,我们在那里重建城池,安置流民,过了一段普通夫妻的日子。
直到京城八百里加急:父皇病危。
我才回来。
“凌儿……”父皇睁开眼,看见我,眼神浑浊,“你……回来了。”
“嗯。”
“赢了?”
“赢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好……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恨朕吗?”
“恨过。”我诚实地说,“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恨也是一种情感。”我说,“而我,不想浪费情感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
父皇笑了,很苍凉:“你果然……变了。”
“嗯,变了。”
“变成人了?”
“嗯。”
他又沉默,然后伸手,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卷圣旨。
“这个……给你。”
我接过,展开。
是传位诏书。传位于六皇子楚凌。
“朕知道……你不想要。”父皇说,“但大雍……需要你。百姓需要你。你那些哥哥……要么蠢,要么坏,要么……死了。”
他咳嗽起来,咳出血丝。
“朕这辈子,对不起你母妃,对不起你。”他喘着气,“但朕……不后悔。因为朕是皇帝。皇帝……不能只当一个人的父亲。”
我握着圣旨,没说话。
“凌儿,”他最后说,“答应朕一件事。”
“什么?”
“别当皇帝。”
我愣住。
“当摄政王。”他说,“扶持你小皇弟登基。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你教他,护他,等他长大,把江山还给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我看了他很久。
然后点头。
“好。”
父皇笑了,真正的笑。
然后闭上眼睛。
再也没睁开。
……
七天后,国丧。
十天后,五岁的十九皇子楚钰登基,年号“永安”。
我,楚凌,受封摄政王,总揽朝政。
上朝第一天,满朝文武等着听我“新政”。
我坐在龙椅旁的摄政王座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开口第一句话:
“即日起,大雍朝实行四天工作制。”
满殿寂静。
宰相以为自己听错了:“殿……殿下,您是说……”
“四天工作,三天休息。”我重复,“每日辰时上朝,申时散朝,午休一个时辰。加班需付三倍俸禄,且需本人自愿。”
“这……这不合祖制……”
“祖制是人定的。”我说,“人定的,就能改。”
“可政务繁多,四天如何够……”
“效率问题。”我打断他,“从今天起,所有奏折必须在一页纸内写完,超出的打回重写。朝会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一刻钟,废话多的,罚俸。”
我顿了顿。
“还有,每年增设‘探亲假’‘病假’‘婚假’,具体细则稍后公布。”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人想反对,但看了看我的眼神,闭嘴了。
他们知道,我说到做到。
散朝后,我回到听竹轩。
柳如烟正在收拾行李。
“真要走?”她问。
“嗯。”我说,“摄政王不一定非得住在皇宫。我在城南买了处宅子,离醉月楼近,你想回去看看也方便。”
她笑了:“醉月楼早就关门了。二皇子倒了,那里被查封,姑娘们都遣散了。”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开个医馆?还是……”
“我想开个学堂。”她说,“教女孩子读书,写字,算数。让她们知道,除了嫁人,人生还有别的可能。”
我看着她。
三个月,她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间谍,也不是醉月楼的头牌。她是柳如烟,我的妻子,一个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好。”我说,“我支持你。”
她走过来,抱住我:“楚凌。”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也变成了人。”她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完成了,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但现在……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想和你一起,看很多很多个明天。”
我吻了吻她的发顶。
“那就一起。”
……
又三个月后。
我和柳如烟站在朔方城的城墙上。
这里已经重建完毕,百姓回归,市集重开,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
远处是草原,绿草如茵,牛羊成群。
“赫连战来信了。”柳如烟说,“他统一了草原三部,自称可汗。他说……想接我回去住一段时间。”
“你想去吗?”
“想。”她靠在我肩上,“但我想和你一起去。”
“好。”
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很清新。
“楚凌。”她忽然说。
“嗯?”
“你现在……快乐吗?”
我认真想了想。
然后点头。
“快乐。”
不是狂喜,不是大笑。
是一种平静的、踏实的、像脚下土地一样的快乐。
知道有人爱,有事做,有明天可期。
知道自己是个人,会痛,会怕,但也会笑,会爱。
这就够了。
“那,”她转头看我,眼睛弯成月牙,“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环游天下?”
我笑了。
真正的,从心底漾出来的笑。
“现在。”
拉起她的手,走下城墙。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城池、王朝、过往。
身前,是望不到头的草原、山川、未来。
原来无敌的终点,不是站在巅峰,俯瞰众生。
而是有资格牵起爱人的手,走进平凡的人间烟火。
然后,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过成传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