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敌的终点

作者:花香DA 更新时间:2025/12/16 12:34:54 字数:5889

那一夜,蛊虫在我体内暴动。

像一条被烙铁烫到的蛇,疯狂扭动、撕咬、冲撞。每一下都带来真实的、撕裂般的痛楚。我蜷在城楼角落,咬紧牙关,冷汗浸透衣衫。

柳如烟抱着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声音发颤。

“楚凌……楚凌你看着我……”

我勉强睁眼。视线模糊,但能看到她脸上清晰的泪痕,还有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慌。

“蛊虫……在脱落。”我挤出声音,“七情……齐了。”

喜、怒、忧、思、悲、恐、惊、爱。

最后一种“爱”,是在她唱那首乌兰国民谣时完成的。当“爱”的情绪冲破临界,蛊虫赖以生存的“无情之境”彻底崩塌,它开始排斥宿主,想要脱离。

但这过程,会要我的命。

“怎么办?”柳如烟慌乱地摸我的脸,“怎么才能帮你?”

“等。”我说,“等它自己……出来。”

“你会死吗?”

“可能。”

她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脸上:“不行……你不能死……我们刚刚才成亲……”

我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住。

“柳如烟,”我艰难地说,“如果……如果我变成怪物,杀了我。”

“不……”

“答应我。”

她看着我,很久,最终点头:“……好。”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疼痛达到顶峰。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心脏深处往上爬,穿过胸腔,挤过喉咙。腥甜味涌上来,我张嘴,吐出一口黑血。

血里有什么在蠕动。

柳如烟举起火把照过来。

黑血中,一条细长的、半透明的东西在挣扎。它像蚕,但头部有一对极小的、血红的眼睛。身体表面布满复杂的金色纹路,此刻正在黯淡、剥落。

天机蛊。

它脱离了我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干瘪、萎缩。几秒钟后,化作一小撮灰烬,被风吹散。

与此同时,我身体里那种被抽空的虚弱感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轻盈。

好像一直套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突然卸掉了。

五感依旧敏锐,但不再像刺耳的警报;思维依旧清晰,但不再像冰冷的机械。世界重新变得有温度,有色彩,有……层次。

我抬手,看了看掌心。

那些黑色的纹路正在消退,像退潮一样,从指尖开始,一寸寸恢复原本的肤色。

“楚凌?”柳如烟轻声唤我。

我转头看她。

第一次,我看见她的脸时,心里涌上的不是分析,不是评估,而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情感。

她哭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颤抖的嘴唇。

都很美。

“我没事了。”我说,声音沙哑,但带着笑意。

真正的笑意。

她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哭。胸口那块一直堵着的棉絮,好像终于被眼泪浸透,化开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在乎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天亮了。

辰时将至。

城下,二十万敌军开始列阵。战鼓隆隆,号角连天,杀气冲天而起,连晨雾都被染成肃杀的灰色。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

体内已无蛊虫,但那些被蛊虫改造过的能力并未完全消失——它们沉淀下来,变成了我的“本能”。就像一个人学会了游泳,就算忘了理论,身体还记得怎么浮起来。

我还是能看清极远处的旗帜上的字,能听清风中夹杂的敌军将领的号令,能瞬间计算出敌军的阵型破绽。

但我不再是“天人之体”。

我是楚凌。

一个刚刚找回情感的、会怕会痛的普通人。

“殿下,”副将走过来,脸色凝重,“敌军开始攻城了。”

我看向远方。

赫连战骑在马上,银甲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他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第一波冲锋开始了。

黑压压的步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箭矢如蝗,从城下射上来,钉在墙垛上噗噗作响。

“放箭!”我下令。

城墙上箭雨倾泻。敌军成片倒下,但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冲。云梯搭上城墙,敌军开始攀爬。

滚石、热油、檑木从城头砸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场消耗战。

用血肉之躯,消耗对方的兵力,消耗时间。

但我们耗不起。

三个时辰后,敌军第一波攻势暂缓。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但我们的人也死伤近半。箭矢快用完了,滚石热油所剩无几。

更糟的是,东侧城墙被投石机砸出一个缺口。

敌军正朝缺口集结。

“必须堵住缺口。”我说。

“末将带人去!”副将抱拳。

“我去。”我拿起剑,“你守好这里。”

“殿下不可!您……”

“这是命令。”

我转身下城楼。柳如烟追上来。

“我跟你去。”

“太危险。”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她重复昨晚的话,眼神坚定。

没时间劝她。

缺口处,敌军已经涌进来。守军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我冲进去,剑光如练。

没有蛊虫加持,我的动作不再“完美”,会累,会喘,会被刀锋划伤。手臂、肩膀、后背,添了好几道伤口。

但奇怪的是,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

因为我会痛。

痛让我清醒,让我知道哪些动作可以优化,哪些破绽必须弥补。因为我会怕。

怕让我谨慎,让我在绝境中爆发出求生的本能。

还因为……身后有想保护的人。

柳如烟不会武功,但她很聪明。捡起地上的盾牌,帮我挡住侧翼的箭矢;抓起石灰粉撒向敌兵的眼睛;在我被围攻时,尖叫着引开一部分注意。

我们背靠背,在血肉横飞的缺口处,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援军赶到,缺口被堵上。

我靠着残墙喘息,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柳如烟瘫坐在地,手在抖,但眼睛很亮。

“我们还活着。”她说。

“嗯。”我点头,笑了。

她也笑了。

这一次,我们都在笑。

……

下午,敌军发动总攻。

赫连战亲自上阵,率精锐骑兵冲锋。他们用巨木撞击城门,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城墙多处出现裂痕。

守军体力已到极限。

我知道,最后一刻要来了。

“殿下,”副将满身是血,跪在我面前,“城守不住了……您从密道走吧!”

我看向周围。

幸存的士兵们也都看着我,眼神里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决绝。

他们准备死在这里。

为了这座城,为了身后的家园,也为了我这个刚学会做人的皇子。

“我不走。”我说。

“殿下!”

“传令,”我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打开城门。”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殿……殿下?”

“我说,打开城门。”我重复,“然后,所有人退到两侧街巷,埋伏。”

副将瞪大眼睛:“您要……出城迎战?”

“对。”我握紧剑,“赫连战想要我,我就给他。但能不能拿到,看他的本事。”

“可这是送死!”

“也许是。”我看着那些士兵,“但这是唯一的胜算——擒贼先擒王。赫连战一死,敌军必乱。”

“可您一个人……”

“谁说我一个人?”我转身,看向柳如烟。

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们夫妻一起。”她说。

副将还要说什么,但看到我们的眼神,最终咬牙:“……遵命。”

……

城门缓缓打开。

我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出城门。

身后,是洞开的、空荡荡的城门洞。两侧街巷里,埋伏着最后的守军。

身前,是二十万敌军。

赫连战看见我,抬手止住攻势。

他策马上前,在距我十丈处停下。

“六皇子,”他说,“终于肯出来了?”

“三王子,”我点头,“久等。”

“投降?”

“不。”我说,“单挑。”

赫连战挑眉:“单挑?”

“你赢,我跟你走,天机蛊归你。”我说,“我赢,你退兵,永不犯境。”

他笑了:“你觉得你能赢?”

“试试。”

赫连战翻身下马,抽出弯刀:“好。”

我也下马,持剑。

两军阵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斗。

赫连战动了。

他像一道银色闪电,瞬间欺近,弯刀划出弧光,直取我脖颈。

我举剑格挡。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没有蛊虫,我的力量、速度都远不如他。

但我有他没有的东西。

情感。

每一道伤口带来的痛,都提醒我还活着;每一次惊险的躲闪,都让我心跳如鼓;每一次对视,都让我想起城楼上那个哭着说“我愿意”的姑娘。

我想赢。

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大雍。

是为了回去。

回到她身边。

赫连战刀法凌厉,每一招都奔着要害。我身上很快添了新伤,鲜血染红衣袍。

但我没退。

我观察他的习惯:第三招后必有半秒停顿,喜欢从左侧起手,右手腕受过旧伤,发力时会有细微的颤抖。

终于,在他一次全力劈砍后,我抓住那半秒停顿,侧身,剑锋贴着他的刀身滑过,刺向他右手腕。

他脸色一变,抽刀回防。

但晚了。

剑尖划过他手腕,旧伤崩裂,弯刀脱手。

我欺身向前,剑指他咽喉。

全场死寂。

赫连战低头看着颈前的剑,然后抬头看我,眼神复杂:“你……没有用天机蛊的力量。”

“嗯。”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我说。

他苦笑:“我输了。”

我收剑。

“退兵吧。”

他站着没动。

“有件事,”他说,“你该知道。”

“什么?”

“柳如烟……不,她本名叫赫连明珠。”赫连战看着我的眼睛,“我妹妹,没死。”

我心脏一紧。

“当年她假死脱身,是我安排的。”他继续说,“送她去大雍,接近你,获取天机蛊,也是我的计划。”

风从战场刮过,带起血腥味。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她一直在骗我?”

“一开始是。”赫连战说,“但后来……她传回的情报越来越少,最后那封信,她说她爱上了你,任务取消。”

他顿了顿。

“我不信,所以亲自来了。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那个冷静到残酷的妹妹,背叛家国,背叛兄长。”

我看着他。

“现在看到了。”赫连战笑了,有点凄凉,“你确实……值得。”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三王子,”我叫住他,“你还要天机蛊吗?”

他回头:“你体内不是已经……”

“它死了。”我说,“刚才单挑时,你应该感觉到了——我没有那种非人的力量。”

赫连战沉默片刻。

“算了。”他上马,“没有蛊虫,我一样能统一草原。至于大雍……”

他望向城墙。

“就留给你这种人吧。”

……

敌军退兵了。

像退潮一样,二十万大军缓缓撤离,留下满地尸骸和烧焦的旗帜。

城墙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士兵们冲出来,把我抛向空中,一遍遍喊“殿下万岁”。

我在那些欢呼声中,看见了柳如烟。

她站在城门口,穿着染血的衣裙,头发散乱,但笑容灿烂得像盛开的太阳花。

我走向她。

人群自动分开。

我们面对面站着。

“你听到了?”我问。

“听到了。”她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她轻声说,“一开始,我是间谍。接近你,观察你,找机会夺取天机蛊。但后来……我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是空心人。不,你比我更惨——我至少还会伪装,你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往前走了一步。

“所以我改了计划。我想帮你找回情感,想让你变成人。等任务完成,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

眼泪又涌上来。

“但二哥来了……我没办法了。”她抓住我的手,“楚凌,对不起。我骗了你,利用了你,还差点害死你。你恨我吧,杀了我吧,我……”

我低头,吻住她。

很用力。

像要把这一个月来的恐惧、愤怒、悲伤、爱恋,全都融进这个吻里。

她僵住,然后回应。

唇分时,我们都喘着气。

“我恨你。”我说。

她眼神一黯。

“恨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继续说,“恨你让我提心吊胆这么久。恨你……让我这么爱你。”

她愣住,然后破涕为笑。

“所以,”我抱住她,“罚你一辈子陪着我。不准跑,不准骗我,不准再当间谍。”

她把脸埋在我肩窝:“……好。”

……

三个月后。

京城。

养心殿里,父皇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御医说,他积劳成疾,加上北境战事忧心,已油尽灯枯。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

这三个月,我以养伤为名,留在朔方城。柳如烟陪着我,我们在那里重建城池,安置流民,过了一段普通夫妻的日子。

直到京城八百里加急:父皇病危。

我才回来。

“凌儿……”父皇睁开眼,看见我,眼神浑浊,“你……回来了。”

“嗯。”

“赢了?”

“赢了。”

他长长舒了口气:“好……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恨朕吗?”

“恨过。”我诚实地说,“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恨也是一种情感。”我说,“而我,不想浪费情感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

父皇笑了,很苍凉:“你果然……变了。”

“嗯,变了。”

“变成人了?”

“嗯。”

他又沉默,然后伸手,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卷圣旨。

“这个……给你。”

我接过,展开。

是传位诏书。传位于六皇子楚凌。

“朕知道……你不想要。”父皇说,“但大雍……需要你。百姓需要你。你那些哥哥……要么蠢,要么坏,要么……死了。”

他咳嗽起来,咳出血丝。

“朕这辈子,对不起你母妃,对不起你。”他喘着气,“但朕……不后悔。因为朕是皇帝。皇帝……不能只当一个人的父亲。”

我握着圣旨,没说话。

“凌儿,”他最后说,“答应朕一件事。”

“什么?”

“别当皇帝。”

我愣住。

“当摄政王。”他说,“扶持你小皇弟登基。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你教他,护他,等他长大,把江山还给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我看了他很久。

然后点头。

“好。”

父皇笑了,真正的笑。

然后闭上眼睛。

再也没睁开。

……

七天后,国丧。

十天后,五岁的十九皇子楚钰登基,年号“永安”。

我,楚凌,受封摄政王,总揽朝政。

上朝第一天,满朝文武等着听我“新政”。

我坐在龙椅旁的摄政王座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开口第一句话:

“即日起,大雍朝实行四天工作制。”

满殿寂静。

宰相以为自己听错了:“殿……殿下,您是说……”

“四天工作,三天休息。”我重复,“每日辰时上朝,申时散朝,午休一个时辰。加班需付三倍俸禄,且需本人自愿。”

“这……这不合祖制……”

“祖制是人定的。”我说,“人定的,就能改。”

“可政务繁多,四天如何够……”

“效率问题。”我打断他,“从今天起,所有奏折必须在一页纸内写完,超出的打回重写。朝会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一刻钟,废话多的,罚俸。”

我顿了顿。

“还有,每年增设‘探亲假’‘病假’‘婚假’,具体细则稍后公布。”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人想反对,但看了看我的眼神,闭嘴了。

他们知道,我说到做到。

散朝后,我回到听竹轩。

柳如烟正在收拾行李。

“真要走?”她问。

“嗯。”我说,“摄政王不一定非得住在皇宫。我在城南买了处宅子,离醉月楼近,你想回去看看也方便。”

她笑了:“醉月楼早就关门了。二皇子倒了,那里被查封,姑娘们都遣散了。”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开个医馆?还是……”

“我想开个学堂。”她说,“教女孩子读书,写字,算数。让她们知道,除了嫁人,人生还有别的可能。”

我看着她。

三个月,她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间谍,也不是醉月楼的头牌。她是柳如烟,我的妻子,一个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好。”我说,“我支持你。”

她走过来,抱住我:“楚凌。”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也变成了人。”她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完成了,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但现在……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想和你一起,看很多很多个明天。”

我吻了吻她的发顶。

“那就一起。”

……

又三个月后。

我和柳如烟站在朔方城的城墙上。

这里已经重建完毕,百姓回归,市集重开,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

远处是草原,绿草如茵,牛羊成群。

“赫连战来信了。”柳如烟说,“他统一了草原三部,自称可汗。他说……想接我回去住一段时间。”

“你想去吗?”

“想。”她靠在我肩上,“但我想和你一起去。”

“好。”

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很清新。

“楚凌。”她忽然说。

“嗯?”

“你现在……快乐吗?”

我认真想了想。

然后点头。

“快乐。”

不是狂喜,不是大笑。

是一种平静的、踏实的、像脚下土地一样的快乐。

知道有人爱,有事做,有明天可期。

知道自己是个人,会痛,会怕,但也会笑,会爱。

这就够了。

“那,”她转头看我,眼睛弯成月牙,“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环游天下?”

我笑了。

真正的,从心底漾出来的笑。

“现在。”

拉起她的手,走下城墙。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城池、王朝、过往。

身前,是望不到头的草原、山川、未来。

原来无敌的终点,不是站在巅峰,俯瞰众生。

而是有资格牵起爱人的手,走进平凡的人间烟火。

然后,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过成传奇。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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