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
希德尔把那封烫手的信函随手塞进抽屉深处,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她回到自己那间装饰着蓝色帷幔和大量书籍的卧室,扑倒在柔软的羽毛床上。
“圣女……”她嘀咕着,把脸埋进枕头里,“听起来就像是终身制的偶像实习生,还要自带神圣属性……才不要。”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耶尔达的两轮月亮一银一金,此刻银月更盛,将房间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泽。希德尔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雕刻的凯撒家家徽——盾牌与交叉的双剑,在月光下轮廓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她很快沉入梦乡。
梦的开端是温暖的黑暗,像母体的羊水,包裹着她,轻轻摇晃,就像是重来一遭,令人安心。
然后,黑暗被撕开了一角。
不,不是撕开——是浸润。深紫色的、近乎黑色的雾气。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其间闪烁着点点银光,如星河倒悬。
希德尔感觉自己悬浮在这片混沌的星空之中,脚下没有实地,只有无尽旋转的、色彩难以名状的星云。
好似世界的终极秘密。
一个声音响起了。它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回荡,像是很多个音色各异的女声叠加在一起,庄严、古老,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戏谑。
「审判……」
「权柄的碎片在躁动……」
「星光的轨迹于此交汇……」
希德尔想开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看”,看着那些星云旋转、聚合,逐渐在她周围凝聚出十三个模糊的、头戴冠冕的女性轮廓。这些轮廓的双眼位置,都燃烧着不同颜色的瑰丽火焰;她们头上的冠冕形制各样,但都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神秘与美丽。
「埃菲梅尔……」
那个叠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清晰的指向性。
「吾等之审判……汝竟亦坠落至此等尘埃之地?」
审判?埃菲梅尔?什么跟什么?
希德尔一头雾水,但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这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头皮发麻。
「藏好……」
声音变得低沉,仿佛耳语,却字字清晰。
「在那些自诩为神明仆从的愚笨之人中……藏好。」
「等待真相被掘出尘埃……」
「等待吾等自长眠中归来……」
「复仇之日……」
声音逐渐缥缈,那些眼瞳却猛地逼近,几乎要烙进希德尔的灵魂。
「星空……将再度覆盖太阳的虚影……」
「战车啊……与狮子一同疾驰吧……」
轰!
希德尔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布满额头。
卧室里死一般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清晰可闻,在卧室里轻轻地回荡。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在床前,一切如常。
“什么……鬼梦……”她抹了把脸,心有余悸。审判?埃菲梅尔?大魔女归来复仇?
信息量太大,而且莫名其妙……一股子短剧即视感。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喝口水压压惊。脚还没触到冰凉的地板,左手手背忽然传来一阵灼热感。
希德尔低头看去。
借着月光,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左手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一道道复杂而神秘的纹路。那些纹路由金色和银色的线条交织而成,仿佛微缩的星空图,又像某种无法解读的符文,正在皮肤下隐隐流动着微光。它并不刺眼,却难以被忽视,仿佛原本就属于那里,只是此刻才显形。
“……?!”希德尔瞪大眼睛,用右手用力擦了擦。
纹路依然在,触感平滑,就像天生的胎记。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想到看过的小说里的情节,希德尔立刻赤着脚,跑到房间角落那面等人高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少女身着丝绸睡裙,金色的长鬈发有些凌乱,面色因为刚才的噩梦显得有点苍白。但是……
希德尔凑近镜子,手指颤抖着捻起自己的一缕长发。
原本灿烂如阳光的金色发尾,变成了冰冷的、闪烁着细微星芒的银白色。不是染色染出来的那种毫无生机的色彩,发尾的银白色仿佛是从内部透出的银光,与上方的金色过渡自然,却又泾渭分明。
她猛地抬头,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
湛蓝色的瞳孔深处,原本纯净的蓝色里,多了一点极细微的、银色的印记。那形状……像一柄竖直的、简约的长剑,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一个天平中央的立柱与横梁,只是更加锋利,更像武器。它静静地烙印在瞳孔中央,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但一旦发现,就无法忽视其存在。
希德尔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半步,差点绊倒。
“审判魔女……埃菲梅尔……”她喃喃念出梦中听到的名字,一股荒诞又惊悚的感觉攫住了她。难道那不是梦?或者……那场所谓的“神迹”,根本就不是太阳神的恩赐,而是某种……其他的什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别慌,看看还有什么变化。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回想原主记忆里那些关于魔力感知的模糊描述——虽然原主因为失魂症几乎无法感知魔力,但理论知识还是被填鸭过一些的。
集中精神……感受空气中的“流动”……
起初什么也没有。但当她集中心力,目光扫过房间时,世界变了。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微的、色彩各异的光点与流光。淡青色的风元素像调皮的小精灵,在窗缝间钻进钻出;土黄色的地元素沉稳地附着在家具和地板上;蓝色的水汽在空气中缓慢飘荡;而最多的是无处不在的、暖白色的光元素,它们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微微发亮,维持着最基本的光明。
更远处,她“感觉”到了城堡其他区域更浓郁的元素聚集:厨房方向活跃的火元素与些许水元素,父亲书房里厚重的土元素,母亲卧室附近轻盈流动的风与光……
这就是……魔力的流动?
希德尔试着朝最近的一小簇淡青色光点伸出手指,意念微动。
那簇光点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飘了过来,绕着她的指尖旋转,带来一丝清凉的触感。
她能操纵!虽然很微弱,范围可能仅限于周身一两米,而且操控起来生涩费力,但这毫无疑问是魔法天赋的体现!而且是相当清晰、直接的“视觉化”感知与操控能力,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连耶尔达的传统贵族都不行!
这感知力,还有手背的纹路、头发眼睛的变化……绝对有问题!
“砰!”
一声闷响。希德尔吓了一跳,发现自己因为过于震惊,无意识调动了过多的魔力,那簇绕指的风元素猛地加速,把床头柜上一个空花瓶扫到了地毯上——幸好没碎。
“糟了……”她赶紧收敛心神,那些被轻微搅动的魔力光点逐渐平息下去。手背上的星空纹路也随着她情绪的平复和注意力的转移,光芒渐隐,最后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希德尔知道,它还在那里。
头发和眼睛的变化却依然明显。
怎么办?明天怎么跟父母解释?说我一觉醒来突然能看见魔力了,还换了发型和瞳色?手背的纹路可以隐藏,头发和眼睛……
她冲到梳妆台前,翻出一顶宽檐淑女帽,试着把头发挽起来塞进帽子里。效果一般,发尾的银色还是有可能露出来。眼睛……只能希望父母不凑到极近处仔细看了。
几天后。
也许是赫利俄斯在上,万事万物皆有可能吧,凯撒夫妇没有多问希德尔有关头发和瞳色的事情,这让希德尔狠狠松了一口气。
门外走廊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以及母亲艾琳娜温和的声音。
“希尔,亲爱的?醒了吗?我带了位客人来见你。”
希德尔正试图通过魔力隐藏自己的瞳孔,听到声音,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裙,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请进,母亲!”
门被推开,艾琳娜率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
希德尔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士,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正是女性最具风韵的年纪。
她有着一头璀璨如纯金瀑布般的长发,发梢及腰,在室内光线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天神的雕塑,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眼瞳是鲜艳的红色,像最纯净的红宝石。这样的美人,此刻正含着笑意,好奇地打量着希德尔。
她穿着象牙塔高阶学者常见的深蓝色长袍,但款式明显经过改良,更加修身时尚,腰线处用银线绣着复杂的符文,外罩一件轻薄的、绣有暗金色星月图案的纱质披肩。成熟妩媚,却又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知性,以及……悠闲。明明应该是严肃的学者装扮,经过改动,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有种“我穿什么我说了算”的洒脱。
“希德尔,这位是瑟尔莎·纽奥塔女士,我当年在象牙塔求学时的师姐,也是现在阿利弗勒斯分塔的塔主。”艾琳娜介绍道,语气中带着对自己师姐的尊敬和亲近,“她是六阶的三系魔法大师,精通光、火和空间魔法,在整个耶尔达都是少见的贤者。我特意请她来看看你,给你一些魔法上的引导。”
三系!希德尔立刻收敛心神,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日安,纽奥塔女士。很荣幸见到您。”
“哎呀,真是个可爱又有礼貌的小家伙。”瑟尔莎的声音悦耳动听,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她走上前几步,眼眸中的兴味更浓了,“艾琳娜可是把你夸上天了,说她的宝贝女儿终于康健,还立志要当个魔剑士?真是有胆识的志向。”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希德尔的脸庞,在那双湛蓝中带着细微银剑印记的瞳孔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披散的金发,在发尾那抹银色处微妙地顿了顿,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希德尔心脏狂跳。她看出来了吗?一定看出来了吧!象牙塔——当年和十字教会可是站在铲除异端同一战线的!
“师姐,希德尔她刚从失魂症中恢复,身体还在适应期,可能有些变化……”艾琳娜也注意到了女儿发尾的不同,但她似乎理解为神眷带来的良性改变,并未深究,只是略带担忧地解释。
“变化?嗯,确实应该有些‘有趣’的变化。”瑟尔莎轻轻笑了笑,忽然伸出手指,点了点希德尔的额头。动作快得希德尔根本没反应过来。
一点微不可察的、带着暖意的魔力从额间渗入。希德尔身体微微一僵,感觉那股魔力在自己体内迅速流转了一圈,最后在左手手背处悄然消散。
瑟尔莎收回手,红宝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闪动着希德尔看不懂的、近乎雀跃的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事情。
“魔力感知的基础……异常清晰。体质似乎也被某种高阶力量浸润过,底子打得不错。”瑟尔莎摸着下巴,如同在鉴赏一件艺术品,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轻快,“不过嘛,魔武双修可不是光有底子就行的。小家伙,你确定要走上这条又苦又累、还可能被那些老古董们一块儿排挤的歧路吗?”
“我确定!”希德尔压下心中的忐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坚定——先抓住眼前的机会变强再说!火力不足,才是最终恐惧!这位塔主看起来很强,而且……似乎并不古板,或许能教给自己一点有威胁力的东西?
“有意思。”瑟尔莎轻笑出声,转头对艾琳娜说,“艾琳娜,你这个女儿可比你当年有趣多了。我本来只是顺路过来看看,指点几天就走……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她重新看向希德尔,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某种恶作剧般的期待光芒:“我对你的‘变化’和你的‘志向’都很感兴趣。阿利弗勒斯分塔那边反正闲得很,几个老学究就能应付日常。不如……我就留在凯撒家,当你的专属启蒙老师一段时间?放心,我不收学费,管吃管住,偶尔有好玩的事情让我参与一下就行。”
艾琳娜听后,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吗,师姐?那太感谢你了!有你的指导,希德尔肯定能走对自己的路子!”
希德尔却有些懵。专属老师?而且还是六阶三系的大佬,象牙塔的分塔塔主?就因为觉得我“有趣”?这位纽奥塔女士……是不是有点太随性了?或者说,像个看到新奇玩具就挪不动脚的……乐子人?
“不过呢,”瑟尔莎竖起一根手指,笑容甜美却让希德尔后背有点发凉,“我的教学方式可能……比较特别。毕竟要魔武双修嘛,得打破常规才行。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准备好了!”希德尔咬牙点头,“老师好!”乐子人就乐子人吧,只要能变强,教得好就行!
“很好!”瑟尔莎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手指在空中随意一划。
希德尔只觉得眼前空间微微扭曲,下一秒,瑟尔莎手中凭空多出了一个精致的纸盒,里面传来诱人的甜香。
“初次见面,以及庆祝我找到新‘乐子’……啊不,是新学生。”瑟尔莎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些宝石般璀璨的糖果,在光线下闪闪发亮,“边吃边聊,我们来规划一下你的‘特别课程表’。”
艾琳娜在一旁扶额:“师姐,你别吓到她。还有,用空间魔法传送糖果……是不是太随意了?”
“生活需要情趣嘛,我亲爱的师妹。”瑟尔莎捻起一颗深蓝色的糖丢进嘴里,惬意地眯起眼,“而且,教导一个还没到检测年龄的小家伙,为什么不来点儿糖果呢?”
希德尔接过瑟尔莎递来的糖果,颅内疯狂脑补上辈子看过的小说——太太们你们好像没教过怎么对付这种乐子人啊!!!
瑟尔莎看着希德尔瞳孔震惊脸上却极力试图维持表情的样子,红色眼眸深处的笑意愈发浓郁,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开幕的、绝妙的好戏。
“那么,”她拍了拍手,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宣布一场游戏,“希德尔·赫利俄斯·凯撒小姐的特别求生……哦不,是特别强化课程,现在就算预定了!明天一早,训练场见。记得,带上你最喜欢的枕头。”
“枕头?”希德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对啊,”瑟尔莎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第一阶段体力训练,可能需要你抱着它负重跑。或者……当防御道具?谁知道呢,教学计划要灵活嘛。”
希德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向往的“日系王道轻小说般光明”的异世界生活,可能从一开始,就点错了技能树,或者……拿错了剧本。
而手背上,那隐匿的星空纹路,似乎微微发热,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啊,原来……我不是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