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谈话之后，老靖王那声沉沉的叹息，似乎还凝在书房沉滞的空气里，苏子秋已揣着手，晃晃悠悠地踱出了正厅的门槛。
苏子秋抬头，眯着那双好看的蓝色大眼睛，“正午了啊，肚子饿了”。秋阳懒洋洋地铺在王府的朱漆廊柱和青石地上，将方才室内的阴郁驱散了些。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质子……”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词，舌尖似乎尝到点铁锈般的涩意，旋即又无所谓地撇撇嘴，“听起来就没甚意思，不如‘驸马’好听。”他忽的一笑，仿佛刚才祖孙间那番关乎身家性命的沉重对话，不过是一阵无关痛痒的穿堂风。
他没有直接回西院，而是脚步一拐，熟门熟路地晃向了王府的后厨方向。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蒸腾面食、炖煮肉羹以及各种香料的气味便热乎乎地扑来。
正是备午膳的时辰，厨院里头锅勺碰撞，人声喧嚷。
“哎哟，公子！您怎么溜达到这油烟之地来了？”胖墩墩的厨头老张正颠着大勺，一眼瞥见门口那抹显眼的白发和松垮身影，连忙用围裙擦着手迎过来，脸上堆着既讨好又带点真心的笑。
府里下人间对这位世子的风评虽杂，但后厨的人大多喜欢他——没架子，嘴甜，偶尔溜达过来“顺”些刚出锅的好吃食，还会夸得天花乱坠。
“张叔，今儿又做什么好吃的？我老远就闻见香，勾得馋虫都醒了。”苏子秋倚在门框上，鼻子嗅了嗅，蓝眼睛弯起来。
“炖了公子您最爱吃的八宝栗子鸭，火候刚好！还有新学的江南点心，水晶芙蓉糕，正晾着呢。”老张乐呵呵道，“给您先切块鸭子尝尝？”
“还是张叔疼我。”苏子秋也不客气，接过老张递来的一小碟还冒着热气的鸭肉，用手拈了一块送进嘴里，眯着眼细细品味，含糊赞道，“唔……入味！栗子香都炖到鸭肉里了，绝！”
看他吃得满足，老张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花，压低声音道：“公子，听说……您不日要上京了？”
消息传得真快。苏子秋咽下鸭肉，点点头，语气惊讶道：“陛下的圣旨今天才到，你是如何得知？”
“呃，这两天，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消息，街头市井里都有在讨论这事的。”
有这个必要么，啧。苏子秋又吃了一口鸭肉，语气轻松：“是啊，陛下隆恩，赏个公主给我当媳妇儿，不去不行呀。”
“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张搓着手，又有些担忧，“就是京城路远，规矩大……世子爷您这……”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意思明白。
“怕什么，”苏子秋忽的一大口吃完剩下的所有鸭肉，嚼了好一会才费力咽下，“京城又不是龙潭虎穴，还能吃了我不成？唯一不好的一点，京城的厨子，肯定没有张叔您的手艺好，我保管去了没两天就想这口。”
这话哄得老张眉开眼笑，连连保证等他有空回来，一定做更好吃的。苏子秋又“顺”了块刚出笼、晶莹剔透的水晶芙蓉糕，这才心满意足地晃悠出来。
午后，他果然又如往常般，换了身不起眼的细棉布袍，将显眼的白发用布巾束起大半，只余几缕垂在额前，大摇大摆地从王府侧门溜了出去。守门的侍卫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没看见。
靖州城的主街“长乐街”依旧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酒肆里传出的划拳笑骂声，交织成一片鲜活鼎沸的市井交响。
空气里飘着糖人甜腻的香气、炸果子焦香的油烟、药材铺清苦的味道，还有秋日阳光晒暖的尘土气。
苏子秋像一尾入了水的鱼，自在得很。
他在卖杂耍傀儡的摊子前驻足，跟着人群拍手叫好，丢下几个铜板；蹲在卖蛐蛐的老头旁边，煞有介事地品评哪只“大将军”更威猛；又挤进茶馆，听了半段说书先生讲的边关传奇，听到夸大其词处，忍不住嗤笑出声，引来旁人侧目，他也浑不在意。
最后，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钻进一家门脸陈旧、招牌模糊的小酒馆。
酒馆里光线昏暗，只零星坐着几个老客。掌柜的是个独眼老汉，见了他，也不多话，只默默打了一角最普通的浊酒，切了一碟卤豆干推过来。
苏子秋在角落老位置坐下，自斟自饮。浊酒辛辣，入喉一线烧灼，他却似乎很享受这种粗糙的刺激，慢慢地喝着，目光放空，落在窗外巷子对面斑驳的墙皮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木桌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稳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日头偏西，酒意微醺，他才摇摇晃晃起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路过掌柜时，“之前来你这喝了七十九次酒，加上这次，一共八十次”，随即朝着柜台上扔了一枚金币，“多出来的不用找了，以后可别再说我吃饭喝酒不给钱了啊，别败坏了我的好名声。”
老板本来紧皱的眉头在见到金币后顿时喜笑颜开：“嗨呀，是小的以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子爷岂会贪图这点便宜，您能来小店吃饭喝酒简直是我们店的荣幸，以后一定要常来啊。”
这一枚金币可顶得上一万枚铜币，相当于这店一个月的收入了，这可赚大了，本来之前瞧这世子次次都吃白食都敢怒不敢言来着，没想到真有好处。
“哈哈，难咯，只怕这是最后一次来这了。”说完，苏子秋便出门沿着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晃晃悠悠，透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懒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