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礼部员外郎准时到了驿馆。是个四十许的清瘦文官，姓周，举止有度，言辞客气，只是那客气里透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他宣读了正式的迎引谕令，便引着靖王世子的车驾，自北面的“归德门”入了天启城。
城门巍峨，穿过幽深的门洞时，苏子秋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车驾上。
喧嚣的市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比靖州城更甚。街道更宽，楼宇更高，店铺招牌上的字也更讲究些。行人如织，车马粼粼，偶尔有华贵的轿辇在护卫开道下经过，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一切都显得繁华、有序，也……更具压迫感。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随着他车驾的前行，正在缓缓收紧。
赐下的府邸位于城西的安业坊。这里并非顶级的权贵聚集区，但也绝非平民陋巷，多是些中等级别的官员、富商，以及像他这般“恩赐”居京的外藩子弟府邸。闹中取静，便于“照看”。
府邸是一座三进的宅院，朱漆大门，石狮守户，匾额上书“靖恩府”三个鎏金大字，是御笔亲题。
宅子显然是匆忙收拾出来的，建筑格局规整，园林却显粗疏，花草都是新移栽的，带着刻意营造的“生机”。
仆役丫鬟二十余人已候在门前，皆是低眉顺眼，训练有素。
苏子秋下了车，扫了一眼门楣上的匾额，嘴角勾了勾：“陛下费心了，这府邸可真不错”。
在老管事苏福和周员外郎的陪同下，大致看了看前厅、正堂、书房及为他准备的主院。陈设用具一应俱全，用料中等偏上，合乎规制，挑不出错，也毫无特色，典型的官样安排。
“世子一路劳顿，且先安顿歇息。三日后，需按制入宫谢恩。届时会有宫中内侍前来引路。”周员外郎交代完毕，便拱手告辞，临走前，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体恤，知世子初来，人事生疏，特许世子可先行熟悉京中环境，只是出入需有仪仗相随，以策安全。”
苏子秋笑着应了，语气真诚：“陛下隆恩，周大人也辛苦了。”
送走礼部官员，关上府门，那层官面的客气瞬间褪去，府中留下的仆役们各司其职，安静有序。
苏子秋恍若未觉，径自回了主院“听松轩”。院中果然有几株半大的松树，嶙峋有致，算是这方正庭院里难得的野趣。
“福伯，这些人，能用则用，该防则防。规矩立起来，但不必过分拘束，平白惹人猜疑。”他对着跟进来的老管事低声吩咐，“咱们带来的自己人，安插到厨房、库房、车马这些要紧又不显眼的地方。”
“老奴明白。”苏福点头，眼中带着忧虑，“公子，这京城，果然步步是眼。”
“无妨。”苏子秋摆摆手，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支新笔把玩，却带着一丝剑意，“既然是来当闲散质子的，咱当好就是了。”
苏福告退后，心想，世子殿下可不像王爷说得那般头脑简单，好吃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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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
皇宫，养心殿东暖阁。
鎏金兽炉吐出袅袅龙涎香，气息沉静宁神。大梁皇帝萧衍，年近五旬，身着明黄常服，正靠在紫檀木嵌玉的圈椅中，闭目养神。
他面容清癯，眼角有着深刻的笑纹与疲惫的细痕，长期居于至尊之位养出的威严，即便在休憩时也如影随形。
御前大太监高无庸轻手轻脚地添了茶，垂手侍立一旁，呼吸都放到最轻。
片刻，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叮咚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阁外。一个轻柔如春风拂柳的女声响起：“儿臣安乐，拜见父皇。”
萧衍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复又归于深沉。“进来。”
珠帘轻响，一位身着浅碧色宫装、外罩月白纱帔的少女盈盈走入，敛衽行礼。正是安乐公主萧玥。
她身量纤细，乌发如云，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珠花，容貌绝艳，清丽温婉，如同一株初绽的水仙，眼神清澈柔和，举止间透着良好的教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感。
“儿臣给父皇请安。”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
“坐吧。”萧衍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语气缓和了些，“赐婚的旨意已下，靖王世子不日将抵城。你……可都知晓了？”
萧玥在绣墩上端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闻言，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低声道：“儿臣知晓。谢父皇……为儿臣择此良缘。”语气恭顺，听不出丝毫情绪。
萧衍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看了片刻，才道：“靖王府世代镇守北疆，功勋卓著。苏子秋身为世子，虽闻性喜游乐，不及其祖英武，但靖王教孙有方，想必本质不差。你嫁过去，是你的好归宿，更是他靖王府的荣耀。”
“是，父皇恩典，儿臣铭记。”萧玥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阁内静了片刻，只有香炉中烟气笔直上升。萧衍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道：“北疆苦寒，靖王年事渐高，世子入京，他也可享些天伦清福。你年方十八，性子柔顺，正好可以规劝世子，安心在京中读书习礼，修身养性，莫要再如以往那般……耽于嬉游。这也是为他靖王府长远计。”
“儿臣……明白。定当尽心相待，规劝世子，不负父皇期望。”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温顺，仿佛只是接受一项再平常不过的嘱托。
萧衍看着她恭顺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这个女儿，自小没了生母，在宫中谨小慎微长大，性情是最温婉不过的。
将她指婚给靖王世子，固然是政治考量中最合适的一步棋——身份足够，性情易于掌控，不会引发靖王府过度反弹，也能更好地“安抚”乃至“同化”那个来自北疆的质子。
但作为父亲，心底某处，终究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愧意，不过料想那世子也不敢对她不好。
“你且宽心。”萧衍放下茶盏，语气放得更缓，“朕已命人好生收拾了靖恩府，一应用度都不会短了你们的。你出嫁后，依旧是朕的女儿，宫中仍是你的依靠。”
“谢父皇关爱。”萧玥起身，再次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去吧，好生准备。”萧衍挥了挥手。
“儿臣告退。”萧玥缓缓退出东暖阁，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直视君父的眼睛。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外，萧衍才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高无庸淡淡道：“靖王世子，就快到了吧？”
“回陛下，正是，有人探到他们一行人距城已不足百里。”高无庸躬身回答。
“嗯。”萧衍重新闭上眼，“着人看着点，动静报上来即可，只要不出格，不必干预他们。朕倒要看看，这靖王府十年前突然冒出来的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
“遵旨。”
萧衍的脑海里却是浮现起了一个俊俏又挺拔的身影，身上蕴藏着锋利至极的剑意，似能荡开天地。呵呵，苏景辞，你的儿，好像没有你的风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