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谢恩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天色昏暗，靖恩府内已灯火通明。苏子秋被侍女们围着，换上世子品级的玄色金纹蟒袍服，头戴七梁冠，腰悬玉带。这一身行头庄重华贵，却也沉重板正，将他平日里那点闲散气息压得严严实实。
铜镜中映出的青年，眉目依旧俊美得近乎妖异，白发被冠帽小心遮掩，只余几缕鬓角银丝，衬得那双眼眸在严肃服饰下，蓝得愈发深邃沉静。
老管事苏福在一旁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眉头始终未曾舒展：“公子，宫中规矩大，一言一行皆需谨慎。陛下问话，据实而答便是，切忌多言，更不可……不可如平日般随意。”
苏子秋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冠带，闻言挑眉一笑：“福伯放心。不就是磕头谢恩，说几句吉祥话嘛，爷爷教过的。”
苏福看着他这副神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也罢，这般模样，或许正合了宫中那位的意。
寅时三刻，宫中派来的青帏马车已候在府门外。没有过多仪仗，只有一队宫中侍卫随行，沉默而肃穆。马车驶过尚未完全苏醒的京城街道，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清晰可闻。
苏子秋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袖中轻轻摩挲着流云坠（他为狐毛配饰取的名字）光滑的边缘。
皇宫越来越近。那高耸的朱红宫墙、巍峨的城楼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庞大而森严的轮廓，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地俯视着每一个靠近的凡人。
从侧门验明身份入宫后，马车换成了二人抬的肩舆。穿行在重重宫阙之间，但见飞檐斗拱连绵不绝，白玉栏杆蜿蜒无尽，宫人太监低头疾走，寂静中透着无形的压力。空气中弥漫着皇家特有的、混合了檀香、陈木和某种冰冷威严的气息。
在太监的引导下，苏子秋先至朝房等候。那里已有几位同样等候召见的官员，见他进来，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疏远。苏子秋只作未见，寻了个角落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初入大内、拘谨不安的模样。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宣——靖王世子苏子秋，养心殿觐见！”
苏子秋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跟着引路太监，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那殿堂。
养心殿内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地面光可鉴人。鎏金香炉中青烟笔直，龙涎香的味道更加浓郁。
御座之上，皇帝萧衍并未着正式龙袍，只一身明黄常服，正低头批阅奏章。大太监高无庸侍立一旁，殿内落针可闻。
“臣，靖王世子苏子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子秋依礼跪拜，声音清朗，姿态标准，透着股年轻臣子该有的恭谨，又似乎因紧张而略显僵硬。
御案后，萧衍并未立刻叫起。笔尖在纸上游走的细微沙沙声持续了片刻，才停下。一道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了苏子秋低垂的头顶。
“平身。”萧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天然威仪。
“谢陛下。”苏子秋起身，依旧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身前三尺之地，不敢直视天颜。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萧衍淡淡道。
苏子秋依言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御案后的皇帝，便又恭谨地垂下些许，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臣子对君父的敬畏。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审视着，评估着。
“像，眉眼间有你祖父年轻时的影子，也有几分你父亲的俊朗，只是这白发蓝眸，想必是随了你的母亲，不过你母亲是何人，朕可不知。”萧衍似乎笑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一路入京，可还顺利？住得可还习惯？”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一路顺利。赐下的府邸宽敞舒适，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苏子秋回答得规规矩矩，用词甚至带着点刻意文绉绉的生硬，仿佛背熟了客套话。
“嗯。”萧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你祖父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朕召你入京，一则为与安乐完婚，成全佳话；二则，也是体恤靖王年事已高，让你在京中安稳度日，读书明理，将来也好承袭家业，为国效力。京城繁华，非北疆苦寒可比，你年纪尚轻，正当进学之时，不可再如往日般嬉游度日。”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似关怀，似告诫。
苏子秋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惶恐与赧然，躬身道：“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以往是臣年少无知，荒废光阴。入得京来，见天子脚下人文荟萃，方知天地广阔。日后定当闭门读书，修身养性，不负陛下隆恩，亦不负祖父期望。” 言辞恳切，眼神却带着点被说中心事的躲闪。
萧衍看着他，眼中神色莫测，片刻后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已为你择定国子监进学，婚期之后，便去吧。”
“谢陛下为臣费心安排。”苏子秋再次躬身，语气里透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对未来“约束”的一丝隐隐无奈。
“好了，去见见安乐吧。你们即将成婚，婚前见上一面，也是常理。”萧衍挥了挥手，对高无庸道，“带世子去御花园临水轩，安乐应该在那儿。”
“遵旨。”高无庸躬身，转向苏子秋，“世子，请随咱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