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秋行礼告退，跟着高无庸退出养心殿。直到走出殿门，步入回廊，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袖中微握的拳头。
御花园占地极广，虽已深秋，仍有不少耐寒花木点缀，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景致精巧。临水轩是一座建在太液池边的小轩，四面开窗，以珠帘轻掩，既可观景，又保有几分私密。
高无庸将苏子秋引至轩外数步便停下，低声道：“公主就在轩内，世子请便。奴才在此等候。”
苏子秋点点头，独自走向临水轩。微风拂过池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残余的荷香。
他走到轩前，隔着摇曳的珠帘，能看到里面一道纤细的浅碧色身影，正凭窗而立，望着池水。
他定了定神，脸上带着讨好、又有些局促不安的笑容，清了清嗓子，在轩外躬身道：“在下苏子秋，拜见安乐公主殿下。”
珠帘后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过身来。轻柔的脚步声中，珠帘被一只素手掀起。
萧玥走了出来。
今日她未着隆重宫装，只是一身简单的浅碧色襦裙，外罩月白绣梅花的半臂，乌发松松绾起，别着一支白玉簪。正如传闻中那般，清丽温婉，如同秋日里一朵安静的水芙蓉。
她眼帘微垂，不敢直视，只轻轻福了一礼，声音细软：“世子有礼。”
苏子秋连忙又作了一揖，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的郑重：“公主殿下折煞在下了。”
他直起身，目光快速在萧玥脸上掠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却又在触及对方低垂的眉眼时，及时移开，耳根甚至泛起一丝微红，似乎为自己方才的唐突感到不好意思。
“早就听闻公主殿下贤淑之名，今日得见，果然……果然……”他“果然”了半天，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只憋出一句，“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直白又有些傻气。萧玥微微抬眼，快速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青年，身量挺拔，容貌是她生平仅见的俊美，甚至带着点不似凡俗的精致，那白发显得妖异，那双眼，又湛蓝如最澄澈的晴空。
只是此刻，那眼中写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讨好，以及一种被未来妻子美貌所慑的、略带莽撞的欢喜，与他那身庄重朝服颇有些格格不入。
这就是她的未来驸马，靖王世子苏子秋。对比传闻中的纨绔模样，虽是有些偏颇，但离意气风发，还是差得远了。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为何，略微松了松，却又涌上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世子过誉了。”萧玥轻声应道，重新垂下眼帘，“陛下赐婚。日后……还望世子多加担待。” 她话语谦恭，却也将自己放在了被动、需要“担待”的位置，符合她一贯的温顺，也暗含着一丝疏离与审慎。
“担待？不不不，”苏子秋连忙摆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公主要多担待我才是。我这个人，从小散漫惯了，读书习武都不成器，爷爷没少骂我。以后……以后要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公主生气，公主尽管说，我、我尽量改。” 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急于剖白的心虚。
萧玥心中微动。她见过的京城贵胄子弟，要么故作沉稳，要么眼高于顶，像他这般将“不成器”挂在嘴边、毫不掩饰自身“短处”的，倒是少见。
莫非是在我面前刻意如此谦虚，以博得好感？
“世子言重了。”萧玥目光落向池面几片残荷，“既成一家，自当相互体谅。世子初来京城，若有不便之处，亦可告知。”
“多谢公主！”苏子秋立刻接口，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带着点憨气的笑容，“京城果然是好地方，就是规矩太多，我这两日出门，都怕走错了路，说错了话。”
他开始絮絮地说起昨日在安业坊逛街的见闻，什么点心铺子的芙蓉糕太甜，绸缎庄的料子花样不如北疆的鲜艳大胆，语气活泛，带着市井子弟评头论足的随意，却又在某个瞬间意识到对面是公主，急忙刹住话头，讪讪地笑。
萧玥静静听着，偶尔微微颔首，并不插言。他话语里透出的，是一种对繁华京城新奇又略带笨拙的适应，一种被束缚了天性般的抱怨，还有对他口中“北疆”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熟悉与亲近。
这一切，都与她得到的讯息，与父皇的预期，严丝合缝。
两人就这样，一个略显聒噪却努力找话题，一个安静倾听偶尔回应，在太液池边站了约莫一刻钟。气氛谈不上亲密，甚至有些微妙的尴尬，但至少表面平和。
直到高无庸在远处轻轻咳嗽一声，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苏子秋这才恍然，连忙又躬身行礼：“叨扰公主许久了。在下告退。”
萧玥亦福身还礼：“世子慢走。”
苏子秋转身，跟着高无庸离开。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头，冲着仍立在轩前的萧玥咧嘴一笑，萧玥瞧得那笑容在秋日阳光下，竟有几分毫无阴霾的灿烂，与他之前的紧张局促截然不同，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他匆匆转过头，加快脚步跟上太监。
萧玥望着他消失在花径尽头的背影，久久未动。
池面风吹皱，残荷摇曳。
自己以后真的就要和这个未来的夫君，度过一生了吗？父皇的旨意，靖王府的背景，她自己的命运……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深秋的池水，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浸透寒意。她轻轻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