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恩府从子夜起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礼部、宗人府、内务府官员早早到场，各项仪程一丝不苟。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宾客如云。
京中勋贵、文武官员，但凡有头有脸的，皆送来贺礼，车马将安业坊堵得水泄不通。表面看去，确是皇恩浩荡，荣耀至极。
苏子秋身着繁复庄重的世子大婚礼服，玄衣纁裳，纹饰华美，头戴七旒冕冠，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
迎亲队伍盛大而冗长，鼓乐喧天，缓缓向皇城方向行去。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苏子秋高坐骏马之上，听得那些“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靖王府好福气”之类的议论，随后朝路人露出自己能抱得美人归的笑容。
皇城侧门开启，公主仪仗逶迤而出。凤冠霞帔，珠帘遮面，安乐公主萧玥在众多宫娥嬷嬷的簇拥下，登上华丽的鸾舆。红盖头隔绝了内外视线，无人能窥见这位命运系于政治婚姻的公主，此刻是何种神情。
繁琐至极的宫中典礼在太极殿前举行。帝后高坐，百官观礼。钟鼓齐鸣，礼官唱赞。
苏子秋与萧玥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跪拜，行礼，接过圣旨与册宝。
苏子秋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投来的目光，也能察觉到几位皇子所在方位传来的、意味不同的关注。他亦能感觉到，身边红盖头下那具纤细身躯，在微微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当最后一道礼仪完成，礼官高呼“礼成”，声震殿宇。
典礼后，盛大的婚宴在宫中赐宴，随后移师靖恩府。府中大开筵席，觥筹交错，丝竹盈耳，热闹非凡。苏子秋作为新郎，需四处敬酒。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喜悦、紧张与些许酒意的笑容，周旋于各色宾客之间。
对那些位高权重者，他敬重有加；对同龄的勋贵子弟，他谈笑风生；对暗含机锋的试探，他或憨笑以对，或“不甚机灵”地绕开话题。
酒过三巡，宴席正酣。苏子秋借故稍离喧闹中心，在回廊僻静处略作喘息。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酒意。他望向依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前厅，那热闹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靠近府门宾客稍疏的一处席位上，一个穿着普通文士袍、与周遭华服格格不入的年轻身影，正自斟自饮，神态悠闲，赫然是顾安。
他竟也来了？以何身份？
顾安似有所觉，举杯遥对苏子秋的方向，微微一笑，用口型无声说了两个字：“恭喜。”
苏子秋心中微动，亦举杯示意，随即转身，重新投入那片喧闹的红色海洋。
夜色渐深，宾客渐散。
终于，喧嚣褪去，红烛高烧的洞房成为最后的舞台。
苏子秋在嬷嬷的引导和侍女们的窃笑中，走入布置得喜庆而奢华的婚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凤喜烛香气和女子胭粉的甜腻。萧玥依旧身着嫁衣，头盖红绸，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边，身形僵硬，双手紧紧交握。
侍女们说了吉祥话，掩嘴笑着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
顷刻间，外界所有的热闹、窥探、算计仿佛都被隔绝。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苏子秋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走到桌前，拿起那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他的脚步很轻，但在极度安静的室内，依旧清晰可闻。他能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床边那抹红色身影的僵硬程度，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他停在萧玥面前一步之遥。隔着一层轻薄却厚重的红绸，他能隐约看到对方低垂的睫毛轮廓和紧抿的唇线。
没有寻常新郎挑开盖头前的调笑或急切，他只是平静地伸出手，用玉如意的一端，轻轻挑起了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红色锦缎。
红绸滑落，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却难掩苍白与疲惫的清丽容颜。萧玥眼睫颤动，缓缓抬起。
四目相对。
一双湛蓝深邃，平静无波，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隐秘的思量。
一双清澈明净，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认命的疲惫，有小心翼翼的审视，有对未来未知的惶恐，或许，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属于她自己的倔强。
红烛的光在他们之间跳跃，将彼此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暖却虚幻的柔光。
这一刻，无关权谋，无关算计。只是两个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在象征着结合的夜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良久，苏子秋率先移开目光，将玉如意放回桌上，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公主，今日劳累，早些安歇吧。”
他没有称“殿下”，也没有叫“娘子”，只是疏离而客气地唤了一声“公主”。
萧玥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又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有些失落。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大婚之夜，红烛泪尽，罗帐未温。萧玥靠着墙壁，背对着床外，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苏子秋出去“溜达”一圈后回来看此情景，哑然笑了一声，随后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冷月，也不管萧玥是否睡着了，说道：“公主殿下蕙质兰心，却不必担忧，此番你我虽不是两情相悦。但既然已经成婚，余生，我定不负你。”
说罢，床上那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
苏子秋吹灭蜡烛后，脱掉喜服，就这么躺在萧玥身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似是因为白天太过劳累，加上喝酒太多，苏子秋的声音逐渐平稳，他睡着了。
萧玥脑海中原本预想中的“男女之事”没有到来，她本来还在纠结，不过这苏子秋看着性子不坏，料想只要自己不愿意，他应该不会强迫自己。
萧玥本来以为苏子秋在装睡，“欲擒故纵，故作清高”。却想不到一个时辰过去了，身后那人还是毫无动静，呼吸声平稳如故，他似乎，真的睡着了。
萧玥心里放松之余，却也生起了一抹酸涩，难道是自己魅力不够大吗？
她缓缓转过身来，动作轻柔，没有将苏子秋弄醒。她再一次，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她这位新婚夫君的脸，心情复杂。
她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