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透过窗纱,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蓝。萧玥其实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都在半梦半醒的惊悸中。身侧陌生男子的存在感,混合着对未来的惶惑,让她无法安枕。她僵硬地蜷缩着,背对外侧,耳朵却警醒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当苏子秋起身时,那极轻的窸窣声还是让她心尖一颤。她立刻闭上眼,屏住呼吸,全身紧绷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轻佻的触碰?不耐烦的唤醒?或是更糟的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只听到他极轻的脚步声走向窗边,推开半扇窗,让微凉的晨风涌入。接着,脚步声向外间去了,有压得极低的吩咐声,片刻后,是水声和布料轻响——他似乎在外间自行洗漱了。
然后,外间安静下来。只有偶尔,非常偶尔的,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他竟然没有进来?没有试图叫醒她,甚至没有靠近床榻?这种反常的“守礼”和“耐心”,与传闻中那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形象,产生了第一次微小的裂痕。萧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丁点,却旋即被更深的疑惑取代:他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外间彻底安静了许久,萧玥才敢悄悄吸口气,慢慢坐起身。唤了宫女进来伺候。梳洗更衣时,她选了身颜色素净的衣裙,试图用低调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拨开隔开内外的珠帘时,看到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苏子秋并没有如她预想中,或许会等得不耐烦地踱步,或许会歪在榻上打瞌睡。他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身姿挺拔,正望着庭院里沾着晨露的草木。听到珠帘响动,他转过身来。
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衬得他肤色如玉。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轻浮打量,也没有不耐,只是很寻常地看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公主醒了?早膳备好了,先用些吧,一会儿该入宫了。”
他的语气也很平常,既不热络,也不冷漠,就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说完,他便率先走向外间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并没有等她或刻意殷勤。
萧玥有些恍惚地跟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清粥、几碟小菜、一笼还冒着热气的虾饺。苏子秋已经拿起碗筷,见她坐下,很自然地用公筷夹了一只虾饺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
“趁热吃。”他只说了三个字,便低下头开始喝粥,动作不快不慢,仪态说不上多么优雅绝伦,却也绝不粗鲁,就是寻常世家子弟用膳的样子。
萧玥看着碟中晶莹的虾饺,又抬眼看了看对面安静用餐的苏子秋。传闻中那个“终日醉酒逛市井”的世子,此刻安静得像个影子。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荒谬感,甚至盖过了最初的害怕。
马车驶向皇宫。车厢内气氛沉默,但并不像昨夜那般凝滞窒息。苏子秋依旧靠坐在自己那边,似乎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没有试图与萧玥交谈。萧玥也乐得清静,只是心中那团疑云越来越大。
然而,当马车驶近巍峨宫门,苏子秋身上那种略显疏懒的气息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他睁开眼,坐直了些,整理了一下衣袖。
路过一片开得绚烂的菊圃时,他脚步明显慢了下来,盯着那几盆名贵的“绿牡丹”和“十丈珠帘”,咂了咂嘴,对引路的内侍道:“宫里就是不一样,这花儿养得,比我爷爷书房外头那几盆野路子强多了。” 语气里带着点混不吝的赞叹,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让那内侍脸色微僵,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萧玥跟在他身后半步,闻言脚下一顿,脸颊微热。在皇宫里如此随意点评御苑花卉,实在有些失礼轻佻。她垂下眼,心中那点因早膳而生的困惑,又被这熟悉的“纨绔做派”压了下去。
等候召见的偏殿里,陈设着几件古雅器物。苏子秋似乎被一座造型奇特的青铜香炉吸引了,凑过去瞧了瞧,甚至伸出手指,似乎想去碰那上面的纹饰,直到旁边的礼部官员重重咳嗽了一声,他才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嘀咕道:“看看嘛,又摸不坏……” 那副好奇心过剩又不太守规矩的模样,落在周遭宫人眼中,自然是坐实了“北疆来的,没甚见识规矩”的印象。萧玥只觉得丢脸,恨不得离他更远些,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异样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可当真正踏入太极殿,面对帝后那无形的威压时,萧玥惊讶地发现,苏子秋身上那股轻佻随意的气息,又收敛了不少。
他行礼的动作虽然略显刻板生硬(像是临时被严格训练过,还不熟练),但姿态是恭谨的,回话的声音也清晰沉稳,说的无非是“感念天恩”、“必当安分”之类的套话,虽不出彩,却也挑不出大错。
而当皇后带着慈和的笑容,语带深意地提及“盼你们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时,苏子秋的反应更是让萧玥意外。
他没有像在菊圃前那般随意接话,也没有顺杆爬,反而像是被这直白的话题弄得有些窘迫,耳根迅速泛红,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些,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青涩和尴尬:“娘娘厚爱……臣、臣与公主……年纪尚轻,且初到京城,诸事未熟……此事,顺其自然便好。”
萧玥全程低着头,心中却掀起了波澜。这羞涩尴尬……是真的吗?还是装的?如果是装的,那他也太会演了!可若是真的……一个传闻中的纨绔,在御前竟会因闺阁之事而脸红?
她彻底糊涂了。
回程的马车上,苏子秋似乎松了口气,重新靠回车壁,恢复了那副略显疲惫的懒散模样,仿佛刚才殿中那个青涩笨拙的年轻人只是昙花一现。萧玥偷偷打量他,试图从他平静的侧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回到靖恩府,听闻有客,是前两三天去认识的国子监的几位同窗。苏子秋看向萧玥,语气寻常:“是几个平日里一起混日子的,闹腾得很。公主若不想见,我打发他们走便是,你回房歇着。”
他用了“混日子”来形容同窗,语气随意,与传闻中他的圈子相符。
萧玥想起宫中种种,又想到日后总免不了交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既是世子的同窗,我若不见,恐失了礼数。我……随世子去略坐坐吧。”
苏子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若他们言语无状,公主不必理会。”
花厅里,几个衣着光鲜、神态各异的年轻子弟果然带着好奇和几分戏谑。苏子秋与他们打招呼的方式也很随意,甚至带着点纨绔间的熟稔笑骂。
但当其中一人眼神总往萧玥身上瞟,言语间带着点轻浮试探时,苏子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了挡萧玥,同时拿起酒杯,对着那人笑道:“王兄,喝酒喝酒,盯着我媳妇儿看什么?再看这杯罚你双倍!”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像是玩笑,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萧玥坐在一旁,垂眸不语,心中却微微一动。他方才那瞬间挡在她身前的动作,和那句带着占有意味却也是为了解围的“媳妇儿”,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保护的感觉。这与他在宫中轻佻点评花卉、好奇乱摸古玩的样子,又不一样。
客人们善意的哄笑一番,话题便转了开去。苏子秋又恢复了那副与同窗笑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维护只是无意之举。
送走客人,厅内安静下来。萧玥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今天心神被反复拉扯的累。
“累了?”苏子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比刚才待客时低沉了些,也温和了些,“回去歇着吧。晚膳……我让人送到你房里,不必等我了。”
萧玥抬眼看他,见他眉宇间带着真实的倦色,眼神清澈,并无虚伪。她点点头,低声道:“世子也早些休息。”
回到新房,萧玥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迷茫的脸。这一天,她见到了苏子秋的好几副面孔:早膳时安静的影子,宫门外轻佻的纨绔,御前青涩窘迫的驸马,待客时玩世不恭却又在细微处维护她的夫君……
究竟哪一个是他?
夜深了,苏子秋回来得依然很晚,身上带着秋夜的凉意。他依旧在外侧躺下,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黑暗中,萧玥依旧睡不着。但这一次,盘旋在她心头的,除了最初的惶惑不安,似乎又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这个男人,像一团矛盾的迷雾。她害怕这迷雾,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看清一点点,迷雾之下的真实。
而苏子秋,很久之后用神魂感知确认身侧之人呼吸渐趋平缓后,于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