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叹息极轻,混杂在秋夜细微的风声里,几乎微不可闻。苏子秋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中并无太多复杂的谋算,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顾安那句“过犹不及”仍在耳边。完全的纨绔引人轻视戒备,完全的“正常”又太过惹眼可疑。而在“纨绔”的底色上,偶尔流露出一些属于年轻人的、或许可以被解读为“本性不坏”或“尚有规矩”的细节,反而更安全,也更……符合一个被祖父严格管教过、却又天性散漫的藩王世子该有的矛盾形象。
他当然知道萧玥的恐惧与困惑。一个被当做棋子、远离故土、嫁给传闻中不堪之人的公主,会有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他并非没有能力做出更周全、更“体贴”的姿态去安抚她,获取她的信任,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给她的,是一份基于真实尊重的相处。
这份真实,在当前眼下的京城,注定要包裹在一层“纨绔”的外壳之下。他能做的,便是在这坚硬冰冷的外壳缝隙里,小心地透出一点点属于“苏子秋”本身的温度。
他不知道他的行为做的对不对,毕竟他从未谈过恋爱。但他做了他认为该做的、能做的事。不是为了算计,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一个同样身不由己的、需要被善待的女子。
思绪渐平,困意重新袭来。苏子秋闭上眼,不再去想那些纷繁复杂的算计与伪装。身侧之人呼吸渐渐绵长均匀,似乎终于沉入了梦乡。这让他心中那点因叹息而起的微澜,也慢慢平息下去。
至少今夜,她也是安稳的。
接下来的几日,靖恩府的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表面的平静。
苏子秋白日里大多时间待在府中,偶尔去国子监点个卯,更多时候是以“新婚燕尔”、“陪伴公主”为由告假。他在府中的行为,落在萧玥眼中,依旧充满了矛盾。
他会在书房一待就是半日,但萧玥有一次无意经过,从半开的门缝里瞥见,他并非在研读经史,而是倚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拿着的似乎是坊间流行的传奇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会因某些桥段而低声失笑。这画面,又与传闻中“不学无术”对上号了。
可当府中管事前来禀报事务,哪怕只是日常采买、修缮园林之类的琐事,他虽然表现得兴趣缺缺,听得有些不耐烦,却也不会胡乱指手画脚,大多时候只是挥挥手:“按旧例办便是,或者问问夫人的意思。” 将一部分内务的决策权,很自然地推给了萧玥。这又显出一种奇怪的、近乎放任的信任,或者说……是懒得多管?
萧玥接手了一些简单的府务。起初她小心翼翼,生怕出错,也防备着苏子秋或其手下人的刁难。但几日下来,她发现无论是苏福还是其他管事,对她都极为恭敬,所请示的事情也并无特别为难之处。苏子秋更是从未过问,仿佛真的将内宅之事全权交给了她。
这种被赋予责任却又未被干涉的感觉,让萧玥在最初的惶恐之后,渐渐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掌控自己一方小天地的踏实感。虽然这“天地”不过是偌大京城中一座被赐予的府邸。
两人的日常相处,依旧平淡而保持距离。同桌用膳,苏子秋依旧话不多,但会留意她多用了几筷的菜式,下次便让厨房多做些;他偶尔会从外面带回些新鲜的小玩意,有时是一包据说西市最出名的糖炒栗子,有时是几枝造型别致的绒花,都是些不值钱却有趣的东西,随手放在桌上,也不说是给谁的,只道:“路上看见,顺手买的。” 若萧玥表现出一点兴趣,他便不再多言;若她只是淡淡瞥过,他也不在意,东西就搁在那儿,自有侍女收拾。
这种默不作声的、不施加压力的关照,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着萧玥心防的裂隙。她开始不那么害怕与他同桌,甚至偶尔,在他低头安静吃饭、侧脸被窗外光线勾勒得格外清晰柔和时,她会有一瞬间的失神,忘记那些关于“纨绔”的传闻。
然而,一旦有外人来访,或需要一同外出(比如必须出席的某位宗室长辈寿宴),苏子秋便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对京城规矩不甚耐烦、却又在关键时刻知道“装乖”的世子爷。
宴席上,他与同样年轻的勋贵子弟们推杯换盏,言谈间少不了对歌舞伶人的评点、对猎场马球的向往,偶尔还会“抱怨”两句国子监老夫子的迂腐。但当有长辈过来,或主人举杯时,他又能立刻换上恭谨的笑容,说着得体却不失活泼的祝词,将一个有点小毛病但大体知礼的年轻驸马形象维持得刚刚好。
萧玥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被带入这种社交场合。她会安静地坐在他身侧,扮演好端庄公主的角色。苏子秋不会刻意与她表现亲密,但会在她酒杯将空时示意侍女,会在她因不熟悉某些事情而略显局促时,自然地接过话头,三言两语介绍几句,将她从尴尬中带出。他的维护依旧是不动声色、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出于基本的礼仪和丈夫的责任。
她心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除,但最初的恐惧已被浓厚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取代。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试图从他偶尔流露的细微表情、从他那些看似随意举动的间隔里,拼凑出一点点真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