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人们都说这是一种诅咒。
可我不这么认为。
从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醒来，雨水从巷子顶端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滴滴雨水打湿镜片和眼角，视线因此模糊不清。
落雨在地上的水洼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小小水泊中的世界随之扭动着，仿佛在跳一支轻快而又不失忧郁的舞蹈。
让人联想到了被摔碎在地的镜子，又想到了拼图——一片片或大或小的碎片散开，却又隐隐相连接，就像是一整个世界碎裂变成了一块需要被拼起来的拼图。
啊，会跳舞的拼图。
轻搓眼角，将雨水擦去，指尖拂过身下干净的纸箱感到些许莫名的安心。
我从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中看见了自己——一个十分普通的女孩，黑色的中发及肩，鼻梁上的方框眼镜挂上了许多的水珠，曲膝抱着膝盖坐在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纸箱中，一把撑开的黑伞斜靠着肩，让女孩与身下的纸箱避免被雨水淋湿。
弯弯的伞柄上用发绳悬挂了一本小小的笔记，封皮与封底被磨损严重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四边页角也翻起一层厚厚的卷边。
身边的几团毛茸茸被动作惊动，不满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抱歉，吵到你们了吗？”
我伸手轻轻抚摸它们蜷成团的身体，轻轻地安抚这些被我动作惊醒的毛绒绒。
摸起来湿湿的，暖暖的，软软的，手感很好。
“哦呀？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真是的，完全不设防备可不行啊。”
随着坐姿稍微舒展开来，发现一只小小的奶牛猫趁着自己睡着时钻进了怀里，应该是为了取暖之类的吧，放心的倚靠着，露出黑白毛发覆盖的肚皮着睡得正香，发出了有节奏的呼噜声……
……一对小爪子甚至还在自己身上踩奶，在心爱的蓝色兜帽卫衣和黑短裤上留下了不少黑白色毛发。
挺安心的吧，对一只这么小的流浪猫来说，一个温暖且安心的午觉是十分难得的呢。
“看来我醒得不是时候……”
原本要起身继续我那无尽旅程的心思被迫收回，抚摸着怀中的小猫，放松身体继续保持曲腿抱膝坐着的姿势待在纸箱里——等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睡醒了，再做打算吧。
总该做点什么的，等待不能只是单纯放空脑袋的等待，总该有点心思与想法……又或者追忆什么的……
追忆啊，于我而言那仿佛是翻开一本书一样，阅读被大脑记录后又被记忆所美化过的故事。
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怎么读也不会腻，怎么看都不会烦。
那么就再次翻开这本故事书吧，想想看，这次该从何读起呢？
最喜欢的那部分，还是从头读起？
“果然还是从头开始吧，属于我的，漫长的故事啊……”
那得从很久——真的很久很久的以前说起了。
我从来都不太在乎时间的流逝，对于计时年表之类的东西也不关注，除了人们身上和环境中的节日氛围能让我联想到现在的大概时节以外，我并没有太严格的时间观念。
我不记得自己过了多少个日夜、过了多少个月又过了多少个年……我记得的，只有那些发生在我周围的故事。
记住的有很多，忘记的更多了……这么看来，不用特别去计算也可以知道我已经活了很久。
无论大小，无论重要与否，我都将之一一写入心中的日记本，任由时间替我筛选哪些是值得铭记的故事。
第一篇，那也是属于我故事的开端，我想大概是不会忘却的吧：
在一切的一切开始之前，我一直都过着平凡的生活，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存在，为了很多东西而奔波与忙碌着——或许我们可以将之统称为“未来”。
学业、成绩、工作、生活、开销、收入……一直被诸如此类的琐事缠绕着，一项又一项，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
我是从何时起挣脱这些束缚的呢？这么久过去后，详细具体的日期和时间我已经不确定了，不过大概能记得一切变化的开始，是在一场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生日会中。
会用那么奇怪的形容，是因为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熄的下一秒，寿星便被筹办生日会的众人——好朋友、陌生朋友——不约而同的忘记了。
众人带着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散场，将那个才刚刚许下生日愿望的女孩遗落在了满桌大餐前，无人认领。
在那之后的不久——也许是很久，已经记不清了——女孩便发现自己的的时间仿佛停止在了那个生日，无论经历了多少日月年岁，身体都不会再成长或衰老半分。
为什么？
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女孩在蛋糕前许下的那个天真的生日愿望吧。
“希望能拥有一场永恒之旅，执伞孤身漫步于时间的长雨……静静地品味孤独，像是品味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如果是其他人会怎么认为呢……不用特别仔细地去思考也能想到，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半分这种想法。
不知从何时起，“永生”，甚至是“长生”都被人们认为是一种诅咒。
“孤独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化作墓碑，自己成了每个亲近之人的埋骨人……”、“孤独面对一切……”、“经历漫长的人生后，对世间一切都感到无趣……”、“那样的话还算是人吗……”、“宁愿体验完短暂的一生后，准时地迎接死神到来……”、“死亡是所有生物的归宿……”、“消逝是仁慈，因为人类的灵魂无法承受时间的磨损……”
诸如此类的说辞，成了最近的流行。
也许，我是说也许，他们中的大部分并没有仔细地思考过，仅仅只是跟随着少数真的这么认为的人，变换一下句式后便说着同样的跟风话语。
突发奇想，要是古代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帝王活了过来，了解到现代人的这种流行会作何感想？不知道，但等哪天有机会了肯定要问问看。
言归正传，我的想法与身边的大多数人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永生才不是什么诅咒。”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将纸箱的边缘打湿一块，也在我的裤腿上溅出一些深色的水渍，微微的凉意让人忍不住抖了一抖。于是将怀中的小猫护得更紧，避免冰凉的雨水打断它那追逐小老鼠的美梦。
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而这么认为，但我真的打心底里这么思考。
“永生到底是不是诅咒？”无论这样质问自己多少遍，心底的声音给出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不是。”
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事实上，我并不讨厌现在这种被遗忘的、漫长的人生。
我就喜欢这种调调，从前，公路旅行片一直是我的最爱——孤身一人的主人公在各种地方歇息，一片荒芜的平原、一条漫长而宽阔的高速公路、一首歌谣、一把吉他伴奏，孤独便成了主人公的好友，在身旁坐下，看着篝火静静聆听，偶尔打上几拍。
可惜我不会吉他，或许之后可以考虑花时间学一下——我不是天才，肯定是学得慢的。
但我不缺时间，能慢慢学。
纵然没有乐器，但每当下雨时，撑开的伞面都会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杂乱且无章，在其他人耳中或许只是容易忽略的白噪音。但只要付出一点耐心、一点时间，在一段时间的聆听以后，这些杂音就会渐渐变得和谐。
自然的音，自然的歌，平淡至极，总能令人放松步调。
少有人去听，也许是时间不够吧。
但我不缺时间，能静静听。
说起我的伞，它可不一般，它虽然没有什么酷炫的功能——变成未来感十足的机车或魔法扫帚的移动功能、发射镭射或变成光剑的攻击功能……这些它都没有。
它超耐用，仅此而已。
这么说吧，它存在于世间的时间可能比我还久一点，至今却依然能完美地履行它被设计出来的最基本功能——遮雨。
没错吧？它毕竟是一把伞，除了遮雨和遮阳以外，还能要求它做什么呢？
那些附加的功能确实很方便，能让人省下不少的时间和应对不少麻烦。
但我不缺时间，再大的麻烦也会被时间冲走。
不缺时间带来的好处多多啊，为何大家会偏执地说这是诅咒呢？
我懒得去想，毕竟人心可比伞唱的歌难懂得多。
时间缓缓过去，一如我行于雨中的脚步——不急不徐，将每一步都当作永恒哼的小曲中的一枚音符。
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很久。
孤独吗？
肯定的。
路过街边昏黄的路灯下时，孤独化作灯光笼罩，也化作逐光的飞虫缭绕，是挠得人心痒痒的。
躲在夜下的纸箱中熟睡时，孤独成了一只只猫，安静地蹭了上来紧靠着，是毛茸茸暖呼呼的。
混迹人群中被推挤碰撞时，孤独变为调皮小孩，闹腾地东扯西拽骚扰着，是跌跌撞撞不停的。
躲在酒店未上锁的房中时，孤独凝成细雨落下，拍打着窗与檐滴答不止，是安心酣睡不醒的。
我不讨厌孤独，正如我喜欢没加糖或奶的黑咖啡。
苦涩，却也回味无穷。
孤独，是这场漫漫之旅上的主旋律。
但偶尔也能遇见一些不一样的音符，让忧郁的乐声稍缓——转成不同的风格，不同情感的曲调。
正如今天，这只趁着午睡钻入自己怀中取暖的小猫。
这种事情从来不少，毕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多走走总会遇见的，一段路遇不见，那么一百段路总会遇见的。
我往往会将这些有趣的小事记进笔记，供日后等待时翻阅，一如我现在翻阅自己的记忆一般。
不过，在无穷无尽的“孤独”主旋律面前，这些小段落总是要过去的——总会的，它们太短了，至少和主旋律相比起来，是太短了……
不过，有笔记里那一行字留作纪念，对我来说也够了。
“今天，一只小猫趁着睡觉时，钻进了怀里取暖……被踩奶的动作弄得有点疼，而且猫毛好多……但看着它四条腿微微的动作，似乎是在追逐梦里的小老鼠，也挺开心的……“——将伞柄上用发绳挂着的笔记取下，用口袋里的略微断墨的钢笔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记得曾有人问过我：“若是有一天，笔记被字挤满了怎么办？”
“那就换一本新的吧，若是有值得被永远铭记的部分，我的心便足够记住了，哪用得着纸和笔啊。”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因为很认真，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开始动手将粘到身上的猫毛一根根挑掉，动作很轻，尽量不打扰到怀中酣睡如泥的小家伙——作为等待时的消遣，同时也是清洁。
存放记忆，就仿佛存放一桶酒。
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被装进书中发酵，很久以后再拿出品尝——若是被忘记了，那便忘记吧。
不是所有的酒都有被从酒窖中取出的一天，记忆也是。
忘了，那就让它继续埋藏吧，因为会有更多的记忆被装进书中发酵，等待以后被取出——或被永远埋藏。
埋多久都无所谓的。
“啊……你醒了？”
怀中的小猫抬起了毛茸茸的小脑袋，那双带着好奇的绿色眼眸打断了我的思维发散。
小爪子还在踩奶，满怀惬意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在回味梦中小老鼠惊慌逃窜的模样——又或许是味道也说不定……
它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后用脑袋蹭了蹭我的下巴，轻盈地从怀中跳出——结果又蹭了我一身的猫毛。
“……”
之后再挑好了，反正也没人管我的衣服整不整洁。
身边另外几团毛茸茸也都舒展开身体，打哈欠伸懒腰，互相舔舐整理午睡时弄脏的毛发，被雨水弄得微湿的尾巴惬意地甩动着。
小奶牛猫也钻进了猫群中，与同伴们互动着，那骄傲的神情仿佛是在炫耀自己那因为躲在人类怀里睡觉而丝毫未湿的毛发。
“真是聪明的小家伙……”
从纸箱里站起身，揉了揉略微发麻的双腿，提起挂满璀璨水珠的黑伞——雨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猫群被惊动，一瞬的警惕后便放下了心，继续着互相之间的互动
毕竟是共同避了一下午雨的，虽然和它们相比起来大只了一点，但在这群灵敏机灵的小家伙眼里也已经不是威胁了。
被蹭了一身的猫毛可以作证。
“我得走啦，再见，聪明的小家伙们……”
和它们轻声告别，提着伞朝着小巷子外走去，不管它们是否在乎。
“……有机会的话。”
小声地补充道，脚步停顿一瞬。
随后一步踏出巷子，踏入晴空之下的黄昏。
街是金黄色的，伞上的水珠也是金黄色的。
随着脚步的震动，一粒粒金珠落下，融入地面，也融入金色的黄昏。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