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在这场主旋律为“孤独”的漫漫之旅中,偶尔能遇见些许不一样的音符。
“小妹妹?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你的爸爸妈妈呢?”
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昏黄的路灯下,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在地面长而细地铺开,暖洋洋的黄色灯光将两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虽然之前有说过,由于某些原因我的存在感变得十分薄弱,很难被其他人长久注意到,即使被短暂地发现了,别人印象里那些有关于我的讯息会如细沙从指缝中溜走一般从他们的脑海里迅速消失。
或者将其形容为“流失”更加恰当,一种迅速又无法挽回的变化,就仿佛用竹篮打水一般。
但偶尔还是会有些例外情况的。
就比如现在,一个开夜车的热心妇人注意到了独自在夜色下,提着雨伞自顾自漫步的我——这对一个普通妇人来说,恐怕已经算是奇异乃至诡异的景象了。
一个一看就不像是能独立生活的年纪的小女孩悠哉游栽的独自走夜路,看到这一幕的人不觉得奇怪才有问题。
这样的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没遇到过,似乎只要是观察力或记忆力很强的人,都能将我的形象以比较牢固的方式刻在脑海中。
原理啊……这么解释吧:获得永生以后,我的存在感也变得和路边的小石子差不多薄弱,大多数人都不会去特别关注或是留下什么印象,而观察力和记忆力强的人能将路边的每一粒小石子塞入脑海,所以偶尔有那么几个人能注意到我也不算奇怪了。
所幸世上并没有太多这种人,否则我应该不会有现在这般的悠闲,而是早被抓去切片研究了。
“只是在旅行而已。”
微笑着对好心过了头的妇人说道,手中黑伞微微抬高一点又放下,强调似补充道:
“我不怕黑,也不怕下雨——瞧,我有伞呢。”
潜台词是:别担心,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显然,我的话并没有足以让她安心的说服力,反而让她更加的紧张和担忧,对我不断地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号:
“旅行?你一个人?看起来这么小应该还未成年吧?怎么会一个人旅行?你的父母亲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你是迷路了?离家出走?还是……”
有种想撑伞挡住飞来唾沫的冲动,但那样实在太不礼貌了。
所以还是忍忍吧。
一连串追问,我的回应永远都是礼貌的微笑,和微微抽搐的眼角——不是不耐烦,毕竟我不赶时间。
只是对于她的热心程度和口水储量感到咋舌。
太能说了,光是发问就问了好久,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不需要换气。
眼睁睁看着路灯下的飞虫越聚越多,在地面上投下一个个会跳舞的小黑点。
注意力被转移到那些舞动的黑点上。
而她……还在问,也不管我有没有回答的意愿,或是我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感觉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仅仅只是想要将肚子里的问题和疑虑倒出来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而已——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丝慌不择路的善意。
“……你有在听吗?总感觉你好像在无视我。”
啊,被发现了。
“真的没事啦,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已经这样独行很久了呐,至今为止完全没出过问题哦,所以请这位阿姨不要太担心啦。”
有些心虚地将视线从那一颗颗跳舞的影子上转移开,看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并摆出了我认为最正经最严肃的表情。
可以预料到,这大概不会有任何安抚效果,只会让她心中的疑问再次疯狂增长,但我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呼,冷静点……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独行?父母或监护人呢?你这个年纪的小孩能独自出来生活?”
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她减少了问题的数量,并且给了被提问者足够的思考、组织语言和回答的时间。
但还是十分固执地认定我未成年——也对,从外貌上来看,我确实很难被认为是成年人,尽管我实际上的年龄可能比她还大很多。
这以貌取人的世道真是糟糕啊……
“因为我喜欢看看世界各处的风景,于是就开始旅行了。父母很久之前就不在啦,很久很久了……最后,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自己好照顾自己的。”
微笑着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甚至完美地按照她的发问顺序来回应,期望这样能够让她看见我清晰的条理和成熟的心智从而放下那份过热的关心。
都说成这样了,她应该不会继续固执己见了吧?
“爸爸妈妈不在了……你……你难道是……无家可归了吗?不行,我得报警,你先别乱走,在这里等警察来帮你找家人,阿姨就在这里陪你不走了……喂警察吗?这里有个走失儿童……”
很紧张地拿出手机报警了欸。
而且总感觉她刚刚似乎自己脑补了无数集的狗血连续剧剧情——尽管只有一瞬间,但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到她的眼神里出现了怜悯和一丝丝八卦的情绪。
还是那句话:这以貌取人的世界真是糟糕啊。
尽管很想证明自己并非所谓的“走失儿童”,但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太好的办法。
身份证件是拿不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打一开始就压根没有带身上,手里除了这把雨伞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而且就算真的拿得出来,上面的出生日期也绝对足够吓死人,这是记性不太好的我为数不多能肯定的事情。
我暂时没有成为脍炙人口的都市传说的想法。
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
拔腿就跑甩掉这位好心的阿姨?倒也不至于——又不是要把我抓去坐牢。
也不太担心被发现永生者的身份——过了那么久,个人资料什么的大概早就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了,再加上自带的存在感薄弱效果更是不可能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只要大家都不是细心到极点的人,那么总会有一个环节能让我的身份继续当一个会自己溜走的真相。
再说了,人家这么担心,要是真的就这么跑了,她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可不能干那么缺德的事情。
于是就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乖乖等待警察的到来了。
反正,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所以我就安静地站在那盏路灯下,让温暖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长到无法辨识的形状。
好心的阿姨把手机贴在耳边,来回踱步,仿佛担心自己一旦松开视线,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孩就会像烟一样散掉。
老实说,她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毕竟像我这种“容易被忽略”的神秘体质,说不定真的会在她眨眼间消失在街道某个不起眼的暗处。
不过今天我没准备玩失踪。
一来不礼貌,二来……我现在确实有点想知道,被带到警局会发生什么。
好奇心嘛,总是会突然跳出来活蹦乱跳一下。
“……对对,一个小女孩,戴眼镜、穿深蓝色兜帽卫衣、黑短裤,是,是一个人……看起来十岁上下吧……你们能快一点吗?她、她好像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妇人还在紧张地对着电话描述着,。
有种想出声纠正她“我很正常哦” 的冲动,不过想了想后也没说——对不了解背后真相的人来说,一个独行的“未成年小孩”已经足够不正常了。
不一会儿,远处便传来了汽车驱动的声音,并不刺耳甚至带点倦意,就像值夜班的老大爷一样疲惫。
车停在我们面前,车门打开,两个警察走下了车。
一个年轻,一个中年。
年轻的很清醒,意气风发的样子,气质给人一种“我来解决问题!”的感觉。
中年的则是一脸“好困,我到底为什么要来……”的疲态。
很抱歉让你们值夜班啦,不过……反正也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所以不是我的错。
他们的目光几乎是在下车的第一秒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这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们没有露出一般人看我时那种“人呢?”的迷茫,而是脸色瞬间转为认真,显然这两位属于那种观察力或记忆力较强的人。
糟糕,稀有类型的今天一次性来了三个。
“你好,小朋友,我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员。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年轻警察蹲下来,让视线与我保持齐平,语气温和却带着点专业的客套感。
“我叫小悠。”
我照旧微笑。
“家不在了。”
年轻警察愣了一下,马上抬头看了看那位好心的阿姨,后者点头如捣蒜,像在证明我的话一样。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被带上了警车,带回去好好盘问,调查一下身份背景。
希望不要有严刑拷打环节,虽说活了很久,疼还是会怕的……
……开玩笑的,相信他们没理由这么做。
尤其是对一个看上去就未成年的小女孩。
后座的皮椅有点凉,散发着淡淡的皮革气息,车窗上挂满了小小的水滴。
又开始下雨了,但比中午的那场小了点,是不需要撑伞的那种毛毛细雨。
怀里抱着旧雨伞,看向窗外,发现雨滴敲在玻璃上的节奏像是一个个有气无力的鼓点,车窗随着我的脸凑近,而被鼻息吹得挂起了一层薄雾。
注意力被窗上的雨点吸引走,我开始玩起了赌“雨滴赛跑”的游戏。
很简单的小游戏,没什么成本,就是与自己打赌靠右的那一滴会先滑落到车窗的底部。
没什么意义,但是一种很不错的自娱自乐法——意义什么的,于我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你确定你没有监护人?”
坐在前座的中年警察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道,语气严肃仿佛我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要将我抓走。
“嗯……”
但这招吓不倒我的,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于是淡定地应付着,视线始终没有从车窗上的雨点处移开。
啊,左边那一滴滑落得更快一点,千均一发之际一举加速反超了原本领先的靠右的雨滴,率先抵达了车窗底部。
猜错了啊,真可惜……
将注意力从车窗上的雨点上移开,好好回答了中年警察的问题:
“……确定。”
“那你为什么在外面?”
“旅行。”
“旅行?”
从后视镜上看到他们的眉头不约而同地紧皱,显然是觉得我在胡闹。
那位中年警察不甘心,又追问道:
“就你一个小孩子?你父母呢?”
“不是小孩啦,父母也不在了。”
“那你几岁?”
“我忘了。”
警车里瞬间安静了三秒。
那种沉默不是困惑,而是“……我为什么非得值这一班”的无言以对,这么一来空气瞬间变得清淡了不少——因为大家都感到很“无盐”。
之前忘说了,本人还挺喜欢冷笑话的。
年轻警察试图救起前辈冷掉的场:
“你父母什么时候不在的?”
认真思考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对此已经完全没有确切的记忆了,只能摇摇头耸耸肩不确定地回答道:
“大概……很久以前吧。”
“多久?”
“久到我记不清了。”
又是一阵沉默。
不能怪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并不是故意要让气氛冻结的。
年轻警察轻轻肘了前辈一下,低声嘟囔着什么。
“前辈……这是我们能处理的范围吗……”
中年警察把空调调低了一点,顺手拆开一颗口香糖的糖纸,将之扔入嘴中。
“先把她带回所里吧,剩下的就让值班组去头疼吧,反正我们这边该走的流程也就这么多。”
警车开得很稳。
窗外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倒退,城市的灯光像碎银洒在地面上,路灯的间隔很长,车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口香糖的薄荷味钻入鼻腔,清凉而又不太刺激。
“还有糖吗?我也想吃。”
半响的等待后,一颗薄荷味口香糖被轻轻抛到了后座上。
“谢啦。”
忽明忽暗的警车内,空气中的薄荷味又浓了几分。
——转场——
警局比我印象中的那些更明亮,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灯的质量比以前好了了,还是我太久没来过现代化建筑,记忆出错了。
往内走,被带进了一间带着暖气的房间,里面有桌子、有热水壶,以及有一台半旧的电脑。
来到桌前坐下后,年轻警察倒了一杯温水给我,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一头的旋转椅。
“先坐下,我们接下来要登记你的基本资料。”
乖乖坐下,椅子太高的缘故双脚直接悬空——可惜我脚太短了,不然肯定让这张椅子转动起来,好体验那种晕乎乎的感觉。
他开始问那些一听就是例行问题的问题,毫无创意——也许是不需要,也许是没那闲心情,于是就照惯例行事了。
“姓名?”
他这么问。
“小悠。”
我这么答。
“那不像是全名。
拼命搜索了一下,但记忆中果然一片模糊。
“……我忘了。”
听见我的回答,他的表情就像是在问——这也能忘?
“性别……这个你没必要回答,我不是瞎子。”
他简单带过下个问题,对此我也没什么异议,只是简单地耸耸肩表示同意。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快问快答:
“身分证号码?”
“没带。”
“家庭住址?”
“没注意过。”
“监护人或任何认识的亲属?”
“嗯……目前没有了。”
“出生年月日?”
“……忘记了。”
电脑上的资料搜索页面被输入一行又删掉一行,几轮问答后可见搜索关键词栏里的字符依旧少得可怜,年轻警察看着屏幕深吸一口气,无奈扶额。
“这比失忆症还夸张……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树上结出来的?”
中年警察则满脸惬意,拿着杯咖啡在旁边摸鱼,顺便给一腔热血但面对奇葩案例束手无策后辈补上一刀:
“碰上麻烦货咯,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种,无法凭借认真和勤快搞定的事情……顺带一问,茶还是咖啡?”
语气老练,轻松得就像置身事外,还带着点说教的意味,仿佛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
“只是记不清楚了而已。”
我纠正道,毕竟我也是有过那么一段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的,并非一开始就身处这段漫漫长旅。
“这已经不是记不清楚的问题了吧?”
年轻警察一边说着,一边试着在资料库里搜寻与我名字相符的人,搜寻栏闪烁,系统卡顿。
他搜索“小悠”。
结果当然是找到了一大堆无关人员。
接着,他附加了额外的筛选条件——性别、年龄范围、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五十年……
到了后来,系统速度瞬间降到拿乌龟来比喻都有点像是在侮辱乌龟的程度——它们有时候跑得还挺快的,至少绝对比电脑荧幕上的这根进度条快不少。
中年警察啜着咖啡,看着年轻搭档设置的搜索年代范围,眼角微微抽搐:
“你在找二战时期的身份信息吗?”
年轻警察盯着进度条推进完成后跳出来的搜索结果,沉默良久后以怀疑人生的语气问道:
“你……报过户籍吗?”
似乎是对我,似乎是对自己,也似乎是对这无奈到了极点的夜晚。
我想了想,事不关己地回应道:
“……应该是有吧。但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多久?”
“不记得了。”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
年轻警察对着前辈小声吐槽:
“我怎么感觉她可能出生在电脑系统都还没普及的年代……”
“可能连我们都还没出生。”
中年警察也小声附和着。
是的,你们没出生的时候本人就活着了——我觉得可以这么说,让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以后在某个相似的夜晚能睡个好觉,而不是被深埋心底的一枚问号叫醒。
但仔细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真的这么干的话,叫醒他们的就是细思极恐的惊叹号了。
考虑到暂时还没有在电视里的《灵异故事集锦》里登场的打算,还是不要实话实说好了。
出于关心的谎言,应该不是坏东西,心安理得的很。
于是只点了点头:
“也许是你们的系统出问题了也说不定。”
“你倒是坦然,这玩意儿出问题的概率还真挺小的……”
年轻警察苦笑。
“习惯了。”
轻轻晃着悬空的脚,鞋子摇摇欲坠。
带着轻微的不甘心再次努力地试了试——果然,还是没办法让椅子转起来。
真可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