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年轻警察又一番努力后,电脑屏幕上依旧是那几行一成不变的文字:
【无此人】
【查无资料】
【身份证件不存在或已失效】
年轻警察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要把其中的无奈揉出,一把扔进垃圾桶里。
“还……真查不到。”
“习惯点吧小年轻,现在户籍系统每一次更新等于一次意外,说不定她的资料真的丢了呢。”
中年警察抿了口咖啡说道,语气是同款的无奈,却比他的愣头青后辈多了几分豁达与事不关己的轻松。
“但也不能丢得像她这么干净吧!?要真是系统的问题,这漏洞会不会太大了点……”
我抱着一杯温水,蜷着腿整个人缩在旋转椅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眯上眼睛享受着暖流往胃里逐渐滑落的舒适与安心。
至于他们的无奈?没办法,这并非我刻意为之,我当然也不打算向他们解释什么。
或者说,我认为解释了情况反而会更加糟糕。
年轻警察看着我扶额,一脸无可奈何的作了最后一次确认:
“你真的确定没有户籍、身分证、家、监护人、亲属、住过的地方、记得的过去?”
我想了想,认真回答:
“有记得的事情,但跟这些没什么关系。”
“那你记得什么?说说看,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行,对我们查找你的身份会很有帮助。”
他的眼里又亮起了一些希望的光亮,仿佛在透明胶带上绕了好几圈始终找不到胶带头的人终于摸到了一个浅浅的痕迹一般——有戏!
他迅速地拿起一旁的纸笔,正襟危坐准备好记录下我接下来准备说的一切。
啊……虽说很对不起这位认真的好警察,但我猜我接下来的回答恐怕又要让他失望而归了。
“我记得旅途。”
“然后呢?”
“很多人。”
“再然后?”
“很多故事。”
“能更详细地讲讲吗?”
“那会花很久。”
“多久?”
“久到你听不完。”
“我可以加班,直到你说完为止。”
他据理力争,并不愿意就此放弃这可能的线索。
“那你恐怕到退休都下不了班了——真的要我事无巨细说一遍的话。”
年轻警察一脸“我就知道”的可惜表情,很干脆地就扔掉了手里的纸笔,八成是把这一切当成我不愿坦白真相所做的狡辩了。
恐怕他的心理已经开始认同前辈的话了。
“……我需要深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揉着眉心,恨不得给脑门磨穿的那种用力。
中年警察倒是乐得放松,也知道适当的放弃是让人生更美好,减轻自身负担与疲劳的强效药:
“好了好了,反正按照程序走吧。她是未成年人样貌、查无身份、无法证明独立生活能力,那么下一步……”
“呼……通知社会局、慈善机构、孤儿院接收。”
年轻警察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语气仿佛是遇见了游戏bug导致任务无法完成只能放弃的游戏玩家。
听到“孤儿院”三个字,我心里轻轻咯噔一下。
不是害怕。
只是突然发现,我活了这么久,似乎还没待过那种地方。
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比如故事,比如新认识几个朋友,存入记忆的相册里,待未来的旅途中偶尔翻阅回味一番。
于是乎,我就心安理得,不吵不闹地接受这一安排了。
接着,他们把我带到警局里一个像宿舍一样的房间里,里面有床、有被子、有洗手间,还有一盏散发着温馨浅黄色微光的台灯。
或许原本是发白光的,只是灯罩太久没人清理,外壳被赃污附着,才使原本的白光染上了几分陈旧的温暖气味。
“你先休息一晚,明早社会局的人会来接你。”
年轻的警察一脸疲惫地说道,斜倚着门框,外头走廊的灯光让他在我的视角里,看起来更高更瘦了一点。
是个很认真、耐心、又正义感满满的人呢——他的影子是这么告诉我的。
“今晚……真是麻烦你们了。”
挠挠脸颊略微尴尬地说道,夹杂着几分心虚与不好意思。
愧疚之类的心情,果然还是会有的。
“没事没事,这是我们应该的,谈不上辛苦,你只管安心休息就行了。”
他摆摆手,似要将我的歉意打散,然后又补充道:
“我知道你不肯说实话肯定有你的原因,我们不是不能理解,但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还总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让人担心肯定是难免的……总之,注意安全,别总是一副走神的样子,这会让你的那些保证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语毕,他就站直了身子,迈步转身准备要走。
但他在走前又犹豫了一下,脚步停顿回头问道:
“你……真的没问题吗?”
果然,一个人的影子是不会骗人,他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孩,那份背光所产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我的全身,但却并不显得压迫。
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嗯,没问题哦~”
心情不错,于是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笑容大概从容过了头,让他愣了愣。
他离开了,虽然还带着点遗憾的气味,但好歹是没那么担忧了。
他离开后,只剩我和半开着的窗,外面还残留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停了,但雨的旋律还在屋顶的瓦片、树上的枝叶间回荡,仿佛还没听够的听众,轻轻地反复,哼唱着最后的余音。
我抱着雨伞,上了床。
枕头有点硬,被子有股洗衣粉的清香。
我躺下,看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靠近。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还是那个年轻警察。
他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我们局里惯例,会给夜里来的未成年人一杯牛奶……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偷给你的。”
“谢谢。”
我轻轻地用双手捧起,杯子握在手里的感觉很不错,暖意源源不绝涌入手心,那份暖与不经意间钻入鼻腔的,带着浓郁奶香的热气相同。
同样的暖。
他站在床旁,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没头没尾地说道:
“你不像走失的小孩。”
“那你看我像什么?”
我无辜地眨眨眼,好奇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在他眼里,我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像……”
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犹豫着,最终却还是忍不住直觉,说了出来:
“……像一个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旅人。”
很精辟,不愧是罕见的能长时间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你观察力很好。”
我不吝啬称赞,小口地喝着杯里的牛奶,嘴边沾上了丝丝奶白。
他愣住,一脸细思极恐。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你别吓人。”
“没有要吓你,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对,在表达我的赞同罢了。”
“这就够吓人了……“
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后,他看着我,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门框,转头离开了。
“早点睡。”
抛下这么一句话后,门关上了。
浅黄的台灯光落在地板上,那块地面像一块静静呼吸的浅金色瓷砖。
喝着热牛奶,随着杯里的暖意被一口口咽入肚子里,这雨后的凉夜,似乎也不显得那么冷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吗……”
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是啊,我的起点的确距离这里很远很远。
不是指地理上的。
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