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星期天早已习惯了寂静的神经。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被冻结在了那片苍白的天地之间,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他还活着。
幻觉吗?在这片连鬼魂都嫌荒凉的土地上,孤独本身就是一种辐射,时间长了,会腐蚀你的理智,让你的大脑里长出声音、影像,甚至是虚假的回忆。
他见过被冻在冰层里的狼,它们的眼睛还圆睁着,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星期天有时候觉得,那或许不是惊恐,而是因为它们终于产生了幻觉,看见了春天。
但体内的魔力仍然在震动。那不是星期天自己调动的,而是一种被动的、共鸣般的嗡鸣。
空气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魔力粒子像是受惊的鱼群,正朝着同一个方向——那座黑色通讯塔的顶端——隐秘地流动。这不是幻觉。那个信号是真实的,它以某种星期天无法理解的方式,搅动了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滋......希望号......请求......任何单位......回应......”
断续的声音再次传来,像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每一个字节都穿过暴雪的呼啸,精准地、固执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希望号。
一个很人类的名字,充满了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盲目的乐观主义。人类总喜欢给那些承载着他们逃亡命运的铁棺材起一些宏大的名字,比如“远征”、“开拓者”,或者“伊甸园”。仿佛一个好名字就能改变他们背弃母星、奔赴冰冷宇宙的狼狈事实。
星期天没有立刻冲过去。他只是慢慢地、非常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根掉在地上的钢筋魔杖。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远处那座通讯塔。
那儿很高,曾经可能是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现在只剩下一副被风雪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骨架。上半部分在某次爆炸中被齐根截断,扭曲的钢梁像怪物的触手一样伸向天空。要去那里,很不安全。剩余结构不稳定,积雪很深,而且高处的辐射剂量通常更大,自己也从未到过那附近。
但那又怎么样呢?
星期天想。危险?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危险之中。他吃过长满了强力霉菌的压缩饼干,喝过从融化的雪水里过滤出来的、带着泥沙和辐射尘的脏水,他曾在零下七十度的辐射风暴里躲在建筑物的残骸下一整个星期,靠着微弱的魔力火焰才没有变成一尊冰雕。和那些比起来,爬上一座快要散架的铁塔,又算得了什么?
星期天开始移动了。他的脚步很稳,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没有跑,在这种环境下奔跑是愚蠢的,会无谓地消耗体力,还会增加失足的风险。他只是走着,以一种恒定的、仿佛机械般的节奏,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座黑色的塔走去。
他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是要挣脱肋骨的囚笼飞出去的那种速度,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种被冰雪冻出来的、惯常的麻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沉入黑暗的海底时,突然看到头顶遥远的水面上,透下了一丝微弱的光。星期天不知道那是阳光,还是另一艘正在沉没的船的灯火。但他会忍不住伸出手,向上游去。这是本能。求生的本能,以及......渴望同类的本能。
“......”
星期天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通讯塔的脚下。近距离看,这座建筑的残骸更显得触目惊心。巨大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像垃圾一样堆积在塔的周围,形成了一座小山。他能看到塔身上布满了弹孔和爆炸的痕跡,那是旧时代战争留下的勋章。
星期天绕着塔基走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固的入口,从外部被炸开的大洞,往里面看去,黑漆漆的,像巨兽的喉咙。
“咔擦。”
他没有犹豫,侧身钻了进去。塔的内部比外面更冷,也更暗。风从四面八方的破洞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星期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旧罐头和一些线路改造的手电筒,但按了半天,只有微弱的火花闪了一下就熄灭了。电池早就没电了。
星期天随手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扔到一边。
然后,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一团柔和的蓝色光球在他掌心凝聚成形,像一颗小小的、被捕获的星星。魔力火焰的光芒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他面前的景象。那是一道向上延伸的、已经严重锈蚀的紧急维修楼梯。很多阶梯已经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支架。
“真是......热情好客。”星期天轻声自语,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他开始向上攀爬。动作很敏捷,像一只习惯了在废墟中穿行的猫。当遇到缺失的阶梯时,他会借助墙壁上凸出的钢筋或者管道,像泛黄纸页里描述的猿猴一样攀援而上。蓝色的魔力光球则悬浮在他身旁,忠实地为他照亮前路。那个求救信号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了,电波的“滋滋”声仿佛就在耳边。
“......幸存者......三名......需要......紧急......救援......”
三名。这个数字让星期天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一个,是三个。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家庭?一个小队?还是三个和他一样,被世界遗忘了的倒霉蛋?他不敢去想。想得越多,希望就越大,而希望越大,随之而来的失望可能就越致命。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手上,集中在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上。他把自己真的变成了一部只知道向上攀爬的机器。
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到达了通讯塔的顶部平台。这里是一个露天的、被截断的平面,狂风卷着雪片,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星期天不得不用手臂挡在脸前,艰难地辨认着方向。信号源就在这里,非常强烈。他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电波的震动。
然后,星期天看到了。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飞船,甚至连逃生舱都算不上。就在平台中央,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斜斜地插着一个......东西。一个大约两米长的、纺锤形的金属物体,外壳已经被烧得焦黑,上面布满了和大气层剧烈摩擦后留下的沟壑。
一个沉默的、黑色的“墓碑”,它的一端深深地扎进了平台的混凝土结构里,另一端则指向天空。它是那么的小了,与其说是飞行器,不如说是一个单人飞行棺材。
“......嗒嚓。”
星期天慢慢地走了过去。魔力在告诉自己,求救信号就是从这个金属棺材里发出来的,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他绕着它走了一圈,发现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已经破裂的舷窗。
星期天凑过去,用手擦掉舷窗上的冰雪,将掌心的魔力光球凑近,向里望去。
然后,他的呼吸停住了。
里面有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臃肿的、白色的宇航服,被无数安全带和束缚装置固定在狭小的驾驶席上。头盔的面罩是暗的,看不清脸。但星期天能看到,宇航服的胸口位置,有一个被利器贯穿的、拳头大小的破洞。破洞的边缘已经卷曲、焦黑,像是被某种高热武器瞬间融化所致。从那个洞口,他能看到里面早已干涸、变成黑褐色的......组织。
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故。通过魔力检测宇航服的腐朽程度和金属棺材的风化情况,这东西坠落在这里,至少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这个“幸存者”,在发出第一声求救信号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死了。
星期天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这个来自过去的访客。他胸口那股灼热的、被称为“希望”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迅速冷却、凝固,最后变成了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石头,坠入他的咽喉里死死卡住。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或许还是麻木,又或许,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荒谬、悲哀和自嘲的复杂情绪。
星期天又绕到金属棺材的另一侧,发现了一个外部控制面板。大部分按钮都已经失灵,但有一个小小的应急开关还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他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然后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求救的电波噪音戛然而止。世界重新回归了它原本的、纯粹的寂静。只有风声,永恒的风声。
接着,金属棺材的舱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向侧面滑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陈腐的、混杂着金属锈味和有机物腐败气味的气体从里面涌出。星期天没有躲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这股属于死亡的气息包裹自己。
毫不迟疑,星期天用钢筋魔杖撬开了已经变形的舱门,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具残骸的全部。
那是一具早已变成干尸的骸骨,被包裹在宇航服里。宇航服的内部维生系统显然早已失效,但密封的环境让这具尸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保存了下来。星期天能看到,尸体的手还放在驾驶杆上,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它的另一只手上,紧紧地攥着一个东西。
星期天沉默地看着他。这就是他得到的答案。一个迟到了或许百年的求救信号,和一具不知道在这里等待了多久的尸体。没有幸存者,没有同类,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又一个死亡的证明。
“......”
星期天伸出手,轻轻地、非常轻地,掰开了那具骸骨已经僵化的手指。那个被紧攥着的东西掉落出来,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是一块银色的、狗牌一样的东西。上面用激光刻着一些字。星期天捡起它,借着掌心的光芒,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爱与死亡,永不分离。
——致我的爱人,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一个坐标,和一个名字。
星期天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陈。
这是巧合吗?还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具骸骨上。这一次,他注意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透过头盔那暗色的面罩,他隐约能看到骸骨的轮廓。那不是一个成年男性的骨架,它更纤细,更小巧。那更像是一个......女人的骨架。
而她的胸口,那个致命的破洞旁边的宇航服上,用某种暗红颜料,画着一个早已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形状的、小小的、歪歪扭扭的——
爱心。
看到这个的瞬间,星期天能感觉到体内那道自打自己重新睁眼开始便持续萎靡的魔力孕池,蓦然增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