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失败了......
林赛跪坐在自己房间那张漂亮的“纯手工”地毯上，地毯是她模拟“前纪元·地球·波斯地区”风格制作出来的，据说真正的古董早已在星际移民的跃迁中化为尘埃，如今的复制品不过是用最高级的记忆纤维，通过量子打印机，一根一根地复刻出那些早已失去意义的、繁复华丽的花纹。
“哎。”
她面前的地板上，用荧光粉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号称能沟通“以太次元”的六芒星法阵，法阵中央摆着一根从公园景观树上偷偷折下来的树枝——她管那叫“自然之杖”，旁边还放着一小杯从家用饮水机里接出来的“圣水”，以及她用自己零花钱买的、最贵的一块人造紫水晶。这是她从一个名为“盖亚秘闻”的地下论坛里，花了足足五十个信用点买来的所谓《魔法少女入门仪式》的全部道具。
卖家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从某个“前纪元数据坟场”里抢救出来的孤本秘籍，只要心意虔诚，就能唤醒血脉里沉睡的魔力。
可现在，仪式结束了。除了让她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愚蠢的姿势而导致膝盖发麻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神秘的低语，甚至连那根被她寄予厚望的“自然之杖”都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发芽。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根普通的、被人随手丢弃的枯枝。
房间里那台尽职尽责的空气循环系统，正发出永恒不变的、催人欲睡的嗡嗡声，提醒着她，这里是“新·伊甸”殖民星A-7区的标准中产家庭公寓，不是什么能够诞生奇迹的魔法圣地。
她抬起头，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窗外是“新·伊甸”永不熄灭的夜色。无数艘大小不一的反重力穿梭车，拖着蓝色或橙色的尾焰，在林立的全息摩天大楼之间无声地穿行，组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永不停歇的钢铁河流。天空被巨大的、模拟真实天象的穹顶所覆盖，上面正精准地模拟着猎户座的星图——那是根据前纪元地球北半球冬季夜空的数据生成的，据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就在那样的星空下生活。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秩序井然，那么......无聊。无聊得像一道已经知道了所有解题步骤的数学题。
对于林赛和她这一代在殖民星出生的“新人类”而言，“地球”是一个极其复杂而矛盾的词汇。在历史课本里，那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是所有神话和史诗的发源地，是一颗已经逝去的、田园牧歌般的蓝色星球。但在私下里，在那些被官方严格管制的网络边缘地带，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坟场”。
一个被他们的曾曾曾祖父辈们，因为一场被称为“终末战争”的、愚蠢透顶的自相残杀而彻底摧毁，最终不得不抛弃的家园。据说那里至今仍被永恒的核冬天所笼罩，地表没有任何生命，只有无尽的辐射尘和暴雪。
这种矛盾的情感，催生了一种独特的亚文化。一部分年轻人，就像林赛这样，对那个从未见过的、被称为“故乡”的地方，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浪漫化的向往。他们疯狂地搜集着一切与“前纪元”相关的、真假难辨的资料，他们穿着复古的服饰，听着几个世纪前的古老音乐，他们坚信，在那个科技尚未发达到能解释一切的时代，存在着某种被现代科学所否认的、名为“魔法”的神秘力量。而“魔法少女”，就是这种幻想的终极体现。
那是流传在网络深处的一个传说，一个比“盖亚秘闻”论坛还要古老的、几乎无法考证来源的故事。故事里说，在前纪元的地球上，存在着一群拥有超凡力量的少女，她们能变身，能使用魔法，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地守护着那个世界，对抗着名为“混沌”的邪恶。这个传说没有任何证据，听起来就像是某个无聊的、生活在旧时代的网络写手编造出来的三流小说。
但林赛，和许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给了她们一个逃离这个完美到令人窒息的现实的借口。她们幻想着，自己或许就是某个魔法少女的后裔，血脉里流淌着来自故乡地球的、古老而高贵的魔力，只要一个契机，她们就能摆脱这平凡的身份，变成闪闪发光的、与众不同的存在。
“嘀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是她的好友凯西发来的视频通讯请求。林赛叹了口气，挥手抹掉地上的荧光粉笔印记，把那些“施法道具”一股脑地塞进床底，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按下了接通键。
凯西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立刻出现在了半空中。她身后似乎是在某个热闹的派对现场，能听到嘈杂的电子音乐和人群的欢笑声。“我的大小姐，你又在你的‘祭坛’前面祈祷呢？”凯西的声音带着一丝揶揄。
“别胡说，我只是在做冥想练习。”林赛靠在椅背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
“得了吧，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凯西翻了个白眼，她凑近了镜头，压低声音，“怎么样？今天感觉到你那沉睡的‘魔力’了吗？有没有一道圣光从天而降，然后一个长着翅膀的白色小兽飞过来说‘林赛，与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吧’？”
“你能不能正经点？”林赛有些恼火。
“我很正经啊。”凯西咯咯地笑了起来，“说真的，林赛，你为什么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那么着迷？我们下周就要交《星际社会结构学》的期末论文了，你一个字都还没写吧？导师说了，这次的成绩直接关系到我们能不能申请到去‘中央主星’的交换生名额。那可是‘中央主星’！你难道就不想到那里去看看吗？听说那里的男孩子比我们这儿的帅多了。”
“我对那些没兴趣。”林赛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星空，“凯西，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太没意思了吗？从出生开始，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好像被设定好了一样。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成绩，进入最好的公司，然后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生下同样被设定好人生的孩子。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程序，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其中一行无关紧要的代码。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凯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背景里的音乐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有时候会吧。”她轻声说，“但是，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难道真的像你一样，指望自己突然变成什么魔法少女，然后去拯救一个早就不存在的、几百年前就死了的世界吗？”
“我没有！”林赛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可能性。我们的祖先，他们生活在地球上的时候，他们抬头看到的是真正的星空，他们呼吸的是真正的空气，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肯定也充满了......奇迹。不像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安全的、温暖的玻璃罩子里，我们什么都不缺，但也什么都没有。”
“你说的这些......太遥远了吧，林赛。”凯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地球......它只是历史，只是一个象征符号。我们活在现在，活在‘新·伊甸’。我得去补个妆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论文别忘了写，如果你不想下半辈子都待在这个‘玻璃罩子’里的话。”
通讯被挂断了。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林赛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她将额头轻轻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下方那片由无数灯火组成的、璀璨到虚幻的城市。
凯西说得对，地球只是历史，只是一个符号。魔法少女，也只是一个可笑的、幼稚的梦。她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在星际殖民地的、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的十七岁少女。她和那些她看不起的、只知道追逐学分和名牌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
一阵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海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她一直以来都用那个虚无缥缈的“魔法少女”的梦想，来作为自己对抗这个平庸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告诉自己，她之所以格格不入，是因为她不属于这里。
而现在，这道防线，随着那场可笑的仪式的失败，彻底崩塌了。
“魔法少女......”林赛往后仰倒在自己的床上，眼珠久久望着花绿的天花板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