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2669，你昨晚又做梦了？”
战壕里，蜷缩在对面的老兵哑着嗓子问，远方传来接连的炮火闷响。
2669号擦枪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嗯。”
“又梦见公主？呵呵，你小子绝对是走火入魔了。”
“不是公主，”2669号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是很多声音，他们的痛苦和绝望，像潮水涌进我的梦里。”
战壕里静了一瞬。
老兵的眼睛眯起来，压低声音：“共感吗，啧，你驾驶Gladius的时间太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2669号什么也没再说，也没解释他早在第一天驾驶Gladius时就觉醒了共感能力，他只是难得一次想分享他的秘密而已。
他仰头望向发暗的天空，数十发导弹正穿破云层，划过天际。
“砰！”
“全体！冲锋！为了帝国，为了皇帝的荣耀！杀死那帮联邦的狗！”
该战斗了。
再次，或者说可能是最后一次，2669号进入Gladius狭小的驾驶舱，各种声音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救命！
不想死！
救命！
救救我！
好疼啊！
我的孩子还在等我！
救命救命救命……
前方是耀眼的光芒，那是联邦的钢铁洪流迎面撞来。
敌方三架Aegis呈品字形推进，普通的穿甲弹在它们的复合装甲上只能留下刮痕，帝国的防线正在它们的冲锋下片片碎裂，士兵们被成片收割。
炮火无情地犁过这片土地。
2669号所在的散兵坑是这片废墟中最后的孤岛。
共感状态下的他能听到。
左侧驾驶员的狩猎快感，右侧那位的冰冷专注，以及正面主攻那架的毁灭欲望。
共感是诅咒，在此刻却成了他最后的武器。
左侧机甲的机炮扫射完，正准备微调射界时，躲藏在岩石后的2669号瞬间扑向它，手中反器材步枪已然举起。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左侧机甲的腿部爆出一团火花，庞然大物顿时单膝跪地，失去了平衡。
“优先干掉那个步兵！”通讯频道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
右侧机甲立刻转向，肩部导弹巢开启，但2669号在对方锁定的刹那，已经像猎豹般窜出，借助废墟的地形翻滚躲避，飞速射来的导弹在他身后一连串爆炸。
远方，联邦的Aegis们在解决完各自区域的麻烦后蜂拥赶来，将形单影只的2669号逐渐包围。
还可以战斗。
轰隆！一架Aegis从空中陨落，落地发出剧烈爆炸！
没有问题，我的共感比他们要强，还可以拖延！
轰隆！联邦的火力压制没有起效，反被他穿梭其中展开游击战，数架Aegis坠落，发出不甘的咆哮。
敌人的战术立刻改变，开始交叉火力掩护，不再冒进，用弹幕压缩他的活动空间，同时，更多的小型无人机和步兵班组被调动过来，从侧翼包抄。
2669号的移动空间被一寸寸剥夺，他能感知到的情绪信号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这些信息流开始超出他大脑的处理能力。
他驾驶的Gladius动作不再如最初那般行云流水。
但是，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变化。
我还能继续战斗。
Gladius丢下再无法开火的步枪，拔出巨剑迎向密密麻麻的联邦军。
继续战斗……
……
……
有人说，人在死前的最后时刻，会陷入一种名为走马灯的状态，从出生以来经历的所有事会以极快的速度在脑内闪现。
对2669号来说，他的走马灯奇异得只有一个画面。
那是此次出征前，高贵美丽的公主亲手为他胸前别上红花，温柔地期盼他荣耀归来。
“愿帝国的荣耀保佑勇士。”
虽然公主对每个被选出来的代表都投去相同的笑容，相同的话语，但对底层出身的他来说，能被公主亲自祝福，已经是积了天大的德换来的福分。
所以他并不惧怕死亡，他的人生被祝福过，已无遗憾。
鸦青色的天幕低垂，风声呼啸，硝烟弥漫。
在密集的火线雨中，2669号的眼前骤然一黑，那是敌方巨大的机甲遮盖住惨淡的阳光，深蓝色修长笔直的机械躯体上刻着金色的狮头纹章，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狮子仿佛活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即将扑向他，将他啃咬殆尽。
深蓝色的Aegis，终结了他的敌人。
2669号的胸部已被贯穿，肺部早烂成一片，不说进气，连出气都很难做到了，距离死亡也就十几秒的事，可烈维尔联邦连让他静静死亡的权利也不给留，那钢铁巨躯的巨足高高抬起。
嗖——！
一发炮弹猛烈轰在Aegis侧身，使它踉跄后退，堪堪稳住身体，2669号愈发昏暗的视线中紧接着就看到一连串火蛇从那巨躯后方袭向我方阵地，威势更猛十倍！
而同一时刻Aegis愣了一下，随即背部追踪弹弹仓全开，数秒内三十发鹰型追踪导弹升空齐射，将数公里外的敌国炮塔尽数轰炸殆尽，那冉冉升起的小型蘑菇云映照在它红色扫描瞳中。
巨躯正要迈步，一发子弹恰好射在它扫描瞳旁的钢板上，溅射一小团火星，金属头颅微微向下，锁定到袭击者。
操作仓内的人透过扫描瞳看到了脚下这个还敢向他开枪的步兵炮灰。
“竟然还没死……”
操作仓中的人冷冰冰的瞳孔没什么变化，视窗上，2669号黝黑的脸看不真切，唯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隔着视窗死死凝视着他。
好疼！好痛！救命！不想死！饶了我吧！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帝国的荣耀！为了联邦和自由！
好多血！杀人凶手！不得好死！
共感……
啊……为什么……快要死了……还是听得见呢……
2669号颤抖的手还想开枪，可他的生命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他强撑的手臂无力垂下，枪啪嗒一声掉落一旁。
“呵。”
操作仓内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时操纵者面前的控制面板闪过紊乱的波浪线条，一个女声传出：“伊修，Aegis出问题了吗，怎么停止不动？”
“刚才受到攻击，正在自检系统，不必担忧。”
“那就好，对了，天河谷战区发来军情通报，他们已经攻克掉最后一道防线，再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帝国首都。”
“约克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据他们的消息，是帝国的王室卫队引爆了军火库，那些帝国前线士兵是被自己人背刺，所以溃败的这么快，呵呵，看来连王室的人都看清大势已去，现在大批的敌军都在争先恐后投降，啊，就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我这边已经收到一连串大捷的军报！”
屏幕上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伊修，这次你可是被约克压了一头，你所在的战区明明防御力量不多，怎么迟迟攻克不下，我都想象得到庆功宴上你被约克挖苦的场面了。”
伊修没有解释什么。
十几架小型机甲飞速越过伊修，前去占领刚刚被攻克的地方阵地，而伊修操作的Aegis这时回过头，望向后方那一片狼藉的战场。
以及一架被轰的支离破碎，唯有简单的骨架支撑的机甲残骸，孤零零矗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那是一架帝国最基础型号的Gladius，远不如伊修操作的这具“光辉级”Aegis先进，那也是腐败的帝国高层从他们那指甲缝里抠出的一点油水，所批量列装的劣质货色。
可它竟硬生生抵挡住了十架机甲的围攻，造成己方不小的损伤，甚至在弹尽之后以巨大的剑刃仍能重创己方两架机甲。
若不是伊修察觉到这里的战况不对劲及时前来增援，这里说不定会成为帝国军的突破口！
然而做到这一切的不是什么帝国高层军官，不是录入系统中的需要重点应对的精英王室卫队，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当做炮灰派到这儿来的列兵，而那个列兵就在刚才做出了他最后的无力反抗。
伊修忍不住心生敬佩。
“帝国无识人之能。”
伊修关闭掉通讯频道，他的系统此时也已查询到2669号的个人信息。
投射在屏幕上的是一个黑发黑瞳的年轻男子，容貌顶多算是清秀，或许是因第一次拍照，脸绷得很紧，眼睛不知往哪看，名字那一栏只有2669这个代号，出身地那里只有帝国收容所几个发冷的大字。
可就是这个照片上显得有些紧张的少年，成为这片战场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伊修将这个地方进行光学标记，对下属频道发布一条命令：“这里有一具敌兵的尸体，他对帝国的愚忠超乎想象，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阻碍，但他本身不过也是被帝国洗脑的无知者，倘若他生前身在我方阵营，将会对我们的解放事业带来巨大帮助，甚至能够成为英雄也说不定。”
“我认可他对自己所处阵营的忠诚，鉴于此，我希望你们赶到时能将他安葬，让他安息吧。”
伊修随即操作Aegis升空，远方帝国的首都已然沦陷。
等他赶到帝国的皇宫时，所有敌军都已经受降，可皇宫下百米之内的地方却没人踏入一步。
约克见到伊修赶来便操控机甲飞行过去，在他身前降落：“可到了，你比我预计的慢太多时间。”
伊修：“现在是怎么回事？”
约克指向皇宫顶层外露的阳台：“狗皇帝疯了，刚杀了自己的儿子和皇后，我本来准备一枪崩死他，玻尔他们却说狗皇帝留着还有用，哼，他还有哪门子鸟用，到这时候竟变得婆婆妈妈的！”
伊修知道玻尔的命令必定有其道理，帝国的灭亡已经成定数，皇帝的生死已经翻不起多大风浪。
那高台上的皇帝忽然放声高喊：“帝国三百年基业，竟毁于今日，孰之过？孰之过！”
“狗皇帝还在推卸责任！我必须轰他一枪！”
伊修立刻拦住约克，他看得更清楚：“看，他要自杀。”
只见露台之上，疯癫的皇帝赤裸半身，披头散发，枯槁黯淡的脸上眼神空洞，手中染血的长剑慢慢横起，架在脖子上。
剑上的血一半来自皇后，一半来自他最小的皇子。
“父皇啊，我来了……”
长剑一闪，血洒露台。
随着皇帝的死，帝国宣告灭亡。
露台流淌的鲜血之下，是人们的欢呼和解脱，腐朽的帝国轰然崩塌，人们仿佛看到幸福的明日在向他们招手。
伊修所在的烈维尔联邦原本就脱胎于帝国的叛乱省份，从今日起他们彻底推翻皇权统治，正式接手帝国的疆土，建立起共和政体的新国家。
新政推行之后，新政府对旧贵族开始进行清算，大部分贵族被剥夺了私人领地的统治权以及各种特权，他们的财产被充公，仅有少数得以保留家宅，但政治上的待遇跟平民已然无二。
可没人知道，一个本该在战场上死去的灵魂，竟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重新游荡回了人间。
三年后，旧贵族奥古斯都家。
宽阔的大床上。
重重帷幕内，醒来的人还没回过神来。
“我没死？”
2669号震惊地抬手拽了拽自己的齐肩长发，一脸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