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京塔下的眼泪贩卖

作者:花香DA 更新时间:2025/12/16 16:15:47 字数:4255

我在东京塔的阴影里贩卖眼泪,一滴一万日元。

招牌是手写的硬纸板,用胶带粘在折叠桌边缘,字迹工整得像个殡仪馆价目表。

桌面上整齐排列着十个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里装着一滴凝固的泪。

在特殊溶液里保持着落下时的形状,像被封存的琥珀。

下午四点,塔影斜长。

第三个客人摔了瓶子。

“骗子!”秃顶中年男人涨红着脸。

“这根本就是你昨天吃拉面的记忆!酱油放多了咸得齁嗓子!”

我平静地用纸巾擦拭溅出的液体:“记忆不分贵贱,先生。您购买的是‘真实’,不是‘精彩’。”

“我要退款!”

“概不退款。”我指了指招牌下方那行小字,“购买前您已同意条款。”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收起那个瓶子,重新补上一滴新的。

今早挤地铁时被人踩了脚,痛出来的泪,不值钱,但保真。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的诅咒。

我的谋生手段。

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的眼泪能承载记忆。

不是所有记忆,而是流泪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最鲜明的情感片段。

别人喝下我的眼泪,就能身临其境般看见那些画面、感受那些情绪。

起初是灾难。

七岁那年,同桌男生抢了我的橡皮,我哭着回家。

妈妈安慰我时,眼泪滴进她的茶杯。

她喝下后,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小雨眠……妈妈看见那个男孩子了。”

后来发现可以控制。

悲伤、疼痛、喜悦、愤怒。

只要情绪够强烈,泪里就能封存对应的记忆片段。

十八岁那年,妹妹确诊白血病。

医生说,日本有新的靶向药,一个疗程三百万日元。

所以我来东京留学,白天在东京大学读心理学,晚上在这里贩卖眼泪。

“一滴一万,童叟无欺。”我对着路过的情侣微笑。

“初恋的悸动,分手的痛楚,人生的重要时刻 买一滴,体验一次。”

大多数客人是好奇的游客,买一滴“第一次看见东京塔”的泪,当作另类纪念品。

偶尔有真正需要的人:想重温母亲笑容的老太太,想感受亡夫最后温暖的寡妇。

但今天,真正的客人来了。

人群被分开。

不是游客那种散漫的让开,而是像摩西分海般,被某种无形的气压推开。

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走到摊前。

他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肩线把风衣撑出冷硬的轮廓。

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深邃,下颌线紧绷着。

不是疲惫,是某种压抑的锐利。

他没有看招牌,没有看瓶子,直接盯着我的眼睛。

“林雨眠?”他的日语标准,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西口音。

“是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不是轻轻放下,是“拍”。

力道震得瓶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十万。”他说,“你摊子上所有的眼泪,我全要了。”

我看了眼信封的厚度,没动。

“先生,规矩是……”

“我知道你的规矩。”他打断我,声音低沉得像东京夜晚的地铁隧道,“自愿流泪,记忆真实,不接定制。但我今天要的不是这些。”

他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推到玻璃瓶之间。

照片上是个女孩。

二十岁上下,长发,圆眼睛,穿着浅粉色的樱花和服,站在一棵垂枝樱下笑。

很美的女孩,笑容里有一种未经世事的明亮。

我看着那张脸。

心脏某处,轻轻抽动了一下。

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黑暗深处翻了个身。

“认识吗?”男人问。

“……不认识。”我说的是实话。至少,我的意识说不认识。

但我的指尖在发冷。

“她叫佐藤美雪。”男人的声音更低了。

“我妹妹。去年樱花季,她从奥多摩的悬崖上掉下去,死了。”

我抬起眼,终于认真看这个男人。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此刻映着东京塔的灯光,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深渊。

“节哀。”我说。

“不用。”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折叠桌边缘。

这个姿势带来了压迫感,我们的距离缩短到能看见彼此瞳孔的收缩。

“我今天来,不是听这个的。”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东西。

警察证件。

警视厅搜查一课,佐藤健一。

“林雨眠,二十二岁,中国籍,东京大学心理学部三年级。”他念着我的资料,像在念验尸报告。

“去年四月五日,你在奥多摩町的民宿‘樱之屋’住宿,登记记录保留着。同一天,美雪也去了那里。她是去见你的。”

我握紧了桌下的手。

“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佐藤健一的眼神像手术刀,“因为你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她。”

他拿起桌上一瓶眼泪,对着路灯的光线看。

那滴泪在瓶底微微晃动,像一颗被困住的水晶。

“但我查过了。你那天退了房后,在车站的监控里,眼睛是肿的。你哭过。”

他把瓶子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嗒”一声,“所以现在,告诉我……”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不是粗暴,是那种刑警特有的、不容挣脱的控制。

“为什么你关于那天的记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一滴都没有留下来?”

风吹过东京塔下的广场,扬起地上的樱花花瓣。

已经是晚樱了,残缺的粉色碎片。

我的折叠桌在风里轻微晃动,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音,像风铃,像警铃。

佐藤健一的手没有松开。

他的掌心很烫,透过皮肤传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温度。

而我腕上的脉搏,在他手指下狂跳,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鸟。

周围的人群还在流动,但都绕开了这个半径三米的诡异圆圈。

游客的笑声、导游的解说声、远处街头艺人的吉他声。

所有这些声音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此刻清晰的只有两件事:这个男人眼中的冰冷,和我胸口涌上的、莫名的恐慌。

“佐藤警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你先松开。”

他看了我两秒,松开了手。但眼神里的压迫感没有丝毫减弱。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事。”我说,一边说一边整理桌上被风吹乱的瓶子。

“去年樱花季,我确实去了奥多摩。一个人。为了写一篇关于‘场所记忆’的心理学报告。”

“一个人?”他重复。

“一个人。”

“民宿老板说,那天下午有个年轻女孩来找你。长发,穿浅色外套,背着一个米色的帆布包。”

佐藤健一从手机里调出另一张照片,举到我面前,“这是美雪的包。她出门时背的。”

照片上的帆布包很普通,米色,右下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我的太阳穴开始跳动。

“我不记得有访客。”我说。

“那天我在房间里写报告,傍晚出门散步,然后回来睡觉。第二天一早就退房了。”

“散步去了哪里?”

“……不记得了。”

“悬崖呢?”他往前一步,影子完全笼罩了我,“奥多摩町最有名的观景台,‘星见崖’。你去过吗?”

星见崖。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水面下,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又迅速沉没。

“可能去过。”我说,“我不确定。”

“美雪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佐藤健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

“晚上七点四十三分。民宿的客人说听见尖叫。等他们赶到时,崖边只有这个。”

他又调出一张照片。

悬崖边的泥地上,一枚纽扣。深蓝色,四孔,最普通的男士衬衫纽扣。

但放大看,边缘有细微的纹路,是某个品牌的标志性设计。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这不是美雪的东西。”佐藤健一说,“我们检查了她所有的衣服,没有一件用这种纽扣。这是男人的纽扣。”

他收起手机,重新看向我。

“林小姐,你说你是一个人去的。”他顿了顿,“那这枚纽扣,是谁的?”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我记得,而是因为。

我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去年的四月五日,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被精心修剪过的草坪:有奥多摩的樱花,有民宿的房间,有报告的文档,但没有人,没有对话,没有这枚纽扣。

“我不知道。”我最终说。

佐藤健一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好。”他说。

他把那个装着十万日元的信封再次往前推,直到碰到我的手指。

“这些眼泪,我买了。但我要的不是瓶子里这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我要你现在哭。哭出关于那天的记忆。”

我摇头:“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他打断我,“你的病历记录里写着:情感性记忆障碍。当受到强烈刺激时,你会选择性遗忘特定片段。但遗忘不是删除,只是封锁。”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病历?

“去年四月后,你去了三次心理诊所。”佐藤健一像看透了我的想法,“主治医生是我警校同期。他说,你的记忆不是丢了,是藏起来了。而钥匙——”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就是眼泪。”

风又吹过来,这次更冷了。东京塔的灯忽然亮起,橙黄色的光从头顶倾泻下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出现的男人,这个知道我病历、知道我能力、知道我所有秘密的男人。

然后我做了一件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我笑了。

“佐藤警官。”我说,声音很轻,“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值一万日元一滴吗?”

他皱眉。

“不是因为它稀有。”我慢慢站起来,折叠桌在我们之间像一道脆弱的屏障,“而是因为,每个来买眼泪的人,都想逃避些什么。逃避现实,逃避痛苦,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记忆。”

我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重量。

“你呢?”我问,“你想逃避什么?”

佐藤健一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亮起,“藤原学长”四个字在闪烁。

我没接。但佐藤健一看见了那个名字。

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刚才那种冰冷的审视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警惕,或者说,是发现了新线索的专注。

“藤原佑。”他念出那个名字,“东京大学医学部博士课程,你的男朋友。去年四月,他也在奥多摩。”

电话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

广场上的灯全都亮了。东京塔的橙色,街灯的白色,广告牌的彩色——所有的光交织在一起,把这个空间照得如同舞台。

而我们站在舞台中央。

佐藤健一收起录音笔,拿起桌上那张美雪的照片,轻轻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明天下午三点,警视厅。”他把照片放回口袋,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正式请你协助调查。如果你不来——”

他抬眼,最后一次看向我。

“我会申请强制令。然后,我会找到方法,一滴一滴,把你所有藏起来的眼泪,全都挤出来。”

他转身,风衣下摆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纸质的边缘硌着掌心,很痛。

手机又响了。还是藤原学长。

我接起来。

“雨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在哪儿?我刚才路过东京塔,好像看见你了,和一个男人——”

“学长。”我打断他,“去年四月五日,我们在奥多摩,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长的沉默。

“雨眠,”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想起来了?”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看见,折叠桌的桌脚边,躺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刚才佐藤健一掏照片时,可能不小心掉出来的。

我弯腰捡起来。

那是一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是今天。购买物品:一本笔记本,一支笔,还有——

一包纸巾。

收据最下方,手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美雪的日记,第三十七页。她写:‘今天又见到雨眠学姐了。她那么优秀,那么明亮。我好羡慕,也好恨。如果哥哥看见的是我就好了。’”

我的手指僵硬。

电话里,藤原学长还在说着什么,但声音已经变得遥远。

我抬起头,望向佐藤健一消失的方向。

人群川流不息。东京塔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夜空。

而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场关于眼泪的交易,从一开始就不是买卖。

而是狩猎。

而我,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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