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京塔的阴影里贩卖眼泪,一滴一万日元。
招牌是手写的硬纸板,用胶带粘在折叠桌边缘,字迹工整得像个殡仪馆价目表。
桌面上整齐排列着十个小玻璃瓶,每个瓶子里装着一滴凝固的泪。
在特殊溶液里保持着落下时的形状,像被封存的琥珀。
下午四点,塔影斜长。
第三个客人摔了瓶子。
“骗子!”秃顶中年男人涨红着脸。
“这根本就是你昨天吃拉面的记忆!酱油放多了咸得齁嗓子!”
我平静地用纸巾擦拭溅出的液体:“记忆不分贵贱,先生。您购买的是‘真实’,不是‘精彩’。”
“我要退款!”
“概不退款。”我指了指招牌下方那行小字,“购买前您已同意条款。”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收起那个瓶子,重新补上一滴新的。
今早挤地铁时被人踩了脚,痛出来的泪,不值钱,但保真。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的诅咒。
我的谋生手段。
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的眼泪能承载记忆。
不是所有记忆,而是流泪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最鲜明的情感片段。
别人喝下我的眼泪,就能身临其境般看见那些画面、感受那些情绪。
起初是灾难。
七岁那年,同桌男生抢了我的橡皮,我哭着回家。
妈妈安慰我时,眼泪滴进她的茶杯。
她喝下后,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小雨眠……妈妈看见那个男孩子了。”
后来发现可以控制。
悲伤、疼痛、喜悦、愤怒。
只要情绪够强烈,泪里就能封存对应的记忆片段。
十八岁那年,妹妹确诊白血病。
医生说,日本有新的靶向药,一个疗程三百万日元。
所以我来东京留学,白天在东京大学读心理学,晚上在这里贩卖眼泪。
“一滴一万,童叟无欺。”我对着路过的情侣微笑。
“初恋的悸动,分手的痛楚,人生的重要时刻 买一滴,体验一次。”
大多数客人是好奇的游客,买一滴“第一次看见东京塔”的泪,当作另类纪念品。
偶尔有真正需要的人:想重温母亲笑容的老太太,想感受亡夫最后温暖的寡妇。
但今天,真正的客人来了。
人群被分开。
不是游客那种散漫的让开,而是像摩西分海般,被某种无形的气压推开。
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走到摊前。
他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肩线把风衣撑出冷硬的轮廓。
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深邃,下颌线紧绷着。
不是疲惫,是某种压抑的锐利。
他没有看招牌,没有看瓶子,直接盯着我的眼睛。
“林雨眠?”他的日语标准,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西口音。
“是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不是轻轻放下,是“拍”。
力道震得瓶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十万。”他说,“你摊子上所有的眼泪,我全要了。”
我看了眼信封的厚度,没动。
“先生,规矩是……”
“我知道你的规矩。”他打断我,声音低沉得像东京夜晚的地铁隧道,“自愿流泪,记忆真实,不接定制。但我今天要的不是这些。”
他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推到玻璃瓶之间。
照片上是个女孩。
二十岁上下,长发,圆眼睛,穿着浅粉色的樱花和服,站在一棵垂枝樱下笑。
很美的女孩,笑容里有一种未经世事的明亮。
我看着那张脸。
心脏某处,轻轻抽动了一下。
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黑暗深处翻了个身。
“认识吗?”男人问。
“……不认识。”我说的是实话。至少,我的意识说不认识。
但我的指尖在发冷。
“她叫佐藤美雪。”男人的声音更低了。
“我妹妹。去年樱花季,她从奥多摩的悬崖上掉下去,死了。”
我抬起眼,终于认真看这个男人。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此刻映着东京塔的灯光,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深渊。
“节哀。”我说。
“不用。”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折叠桌边缘。
这个姿势带来了压迫感,我们的距离缩短到能看见彼此瞳孔的收缩。
“我今天来,不是听这个的。”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东西。
警察证件。
警视厅搜查一课,佐藤健一。
“林雨眠,二十二岁,中国籍,东京大学心理学部三年级。”他念着我的资料,像在念验尸报告。
“去年四月五日,你在奥多摩町的民宿‘樱之屋’住宿,登记记录保留着。同一天,美雪也去了那里。她是去见你的。”
我握紧了桌下的手。
“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佐藤健一的眼神像手术刀,“因为你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她。”
他拿起桌上一瓶眼泪,对着路灯的光线看。
那滴泪在瓶底微微晃动,像一颗被困住的水晶。
“但我查过了。你那天退了房后,在车站的监控里,眼睛是肿的。你哭过。”
他把瓶子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嗒”一声,“所以现在,告诉我……”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不是粗暴,是那种刑警特有的、不容挣脱的控制。
“为什么你关于那天的记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一滴都没有留下来?”
风吹过东京塔下的广场,扬起地上的樱花花瓣。
已经是晚樱了,残缺的粉色碎片。
我的折叠桌在风里轻微晃动,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音,像风铃,像警铃。
佐藤健一的手没有松开。
他的掌心很烫,透过皮肤传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温度。
而我腕上的脉搏,在他手指下狂跳,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鸟。
周围的人群还在流动,但都绕开了这个半径三米的诡异圆圈。
游客的笑声、导游的解说声、远处街头艺人的吉他声。
所有这些声音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此刻清晰的只有两件事:这个男人眼中的冰冷,和我胸口涌上的、莫名的恐慌。
“佐藤警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你先松开。”
他看了我两秒,松开了手。但眼神里的压迫感没有丝毫减弱。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事。”我说,一边说一边整理桌上被风吹乱的瓶子。
“去年樱花季,我确实去了奥多摩。一个人。为了写一篇关于‘场所记忆’的心理学报告。”
“一个人?”他重复。
“一个人。”
“民宿老板说,那天下午有个年轻女孩来找你。长发,穿浅色外套,背着一个米色的帆布包。”
佐藤健一从手机里调出另一张照片,举到我面前,“这是美雪的包。她出门时背的。”
照片上的帆布包很普通,米色,右下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我的太阳穴开始跳动。
“我不记得有访客。”我说。
“那天我在房间里写报告,傍晚出门散步,然后回来睡觉。第二天一早就退房了。”
“散步去了哪里?”
“……不记得了。”
“悬崖呢?”他往前一步,影子完全笼罩了我,“奥多摩町最有名的观景台,‘星见崖’。你去过吗?”
星见崖。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水面下,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又迅速沉没。
“可能去过。”我说,“我不确定。”
“美雪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佐藤健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
“晚上七点四十三分。民宿的客人说听见尖叫。等他们赶到时,崖边只有这个。”
他又调出一张照片。
悬崖边的泥地上,一枚纽扣。深蓝色,四孔,最普通的男士衬衫纽扣。
但放大看,边缘有细微的纹路,是某个品牌的标志性设计。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这不是美雪的东西。”佐藤健一说,“我们检查了她所有的衣服,没有一件用这种纽扣。这是男人的纽扣。”
他收起手机,重新看向我。
“林小姐,你说你是一个人去的。”他顿了顿,“那这枚纽扣,是谁的?”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我记得,而是因为。
我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去年的四月五日,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被精心修剪过的草坪:有奥多摩的樱花,有民宿的房间,有报告的文档,但没有人,没有对话,没有这枚纽扣。
“我不知道。”我最终说。
佐藤健一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好。”他说。
他把那个装着十万日元的信封再次往前推,直到碰到我的手指。
“这些眼泪,我买了。但我要的不是瓶子里这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我要你现在哭。哭出关于那天的记忆。”
我摇头:“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他打断我,“你的病历记录里写着:情感性记忆障碍。当受到强烈刺激时,你会选择性遗忘特定片段。但遗忘不是删除,只是封锁。”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病历?
“去年四月后,你去了三次心理诊所。”佐藤健一像看透了我的想法,“主治医生是我警校同期。他说,你的记忆不是丢了,是藏起来了。而钥匙——”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就是眼泪。”
风又吹过来,这次更冷了。东京塔的灯忽然亮起,橙黄色的光从头顶倾泻下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出现的男人,这个知道我病历、知道我能力、知道我所有秘密的男人。
然后我做了一件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我笑了。
“佐藤警官。”我说,声音很轻,“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值一万日元一滴吗?”
他皱眉。
“不是因为它稀有。”我慢慢站起来,折叠桌在我们之间像一道脆弱的屏障,“而是因为,每个来买眼泪的人,都想逃避些什么。逃避现实,逃避痛苦,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记忆。”
我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重量。
“你呢?”我问,“你想逃避什么?”
佐藤健一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亮起,“藤原学长”四个字在闪烁。
我没接。但佐藤健一看见了那个名字。
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刚才那种冰冷的审视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警惕,或者说,是发现了新线索的专注。
“藤原佑。”他念出那个名字,“东京大学医学部博士课程,你的男朋友。去年四月,他也在奥多摩。”
电话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
广场上的灯全都亮了。东京塔的橙色,街灯的白色,广告牌的彩色——所有的光交织在一起,把这个空间照得如同舞台。
而我们站在舞台中央。
佐藤健一收起录音笔,拿起桌上那张美雪的照片,轻轻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明天下午三点,警视厅。”他把照片放回口袋,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正式请你协助调查。如果你不来——”
他抬眼,最后一次看向我。
“我会申请强制令。然后,我会找到方法,一滴一滴,把你所有藏起来的眼泪,全都挤出来。”
他转身,风衣下摆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装满现金的信封。纸质的边缘硌着掌心,很痛。
手机又响了。还是藤原学长。
我接起来。
“雨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在哪儿?我刚才路过东京塔,好像看见你了,和一个男人——”
“学长。”我打断他,“去年四月五日,我们在奥多摩,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长的沉默。
“雨眠,”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想起来了?”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看见,折叠桌的桌脚边,躺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刚才佐藤健一掏照片时,可能不小心掉出来的。
我弯腰捡起来。
那是一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是今天。购买物品:一本笔记本,一支笔,还有——
一包纸巾。
收据最下方,手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美雪的日记,第三十七页。她写:‘今天又见到雨眠学姐了。她那么优秀,那么明亮。我好羡慕,也好恨。如果哥哥看见的是我就好了。’”
我的手指僵硬。
电话里,藤原学长还在说着什么,但声音已经变得遥远。
我抬起头,望向佐藤健一消失的方向。
人群川流不息。东京塔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夜空。
而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场关于眼泪的交易,从一开始就不是买卖。
而是狩猎。
而我,既是猎人,也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