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还在看那张收据。
便利店的白炽灯光透过薄纸,把那行小字照得几乎透明。“好羡慕,也好恨。”墨迹在“恨”字上有些晕开,像滴上去的水,或者泪。
手机屏幕亮着,藤原学长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小时前:“雨眠,我们明天见一面。有些事必须告诉你。”
我没有回复。
而是打开了电脑,登录学校内部系统。佐藤美雪的名字在心理学部一年级的花名册里,照片和佐藤健一给我看的那张一样,只是更稚嫩些。学生证号码、选课记录、出勤率——都很正常,直到去年四月。
四月五日后,所有记录终止。
我滑动鼠标,点开她的紧急联系人。父亲:佐藤浩志。母亲:佐藤绫子。哥哥:佐藤健一。
还有一行小字:特别备注,心理辅导记录。权限等级:教授级以上。
我的权限不够。
关掉电脑,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密封盒。里面不是食物,是十二个小瓶子,比摊位上那些更小,标签上贴着日期和简码。这是我的私人收藏——那些太私人、太疼痛、不能贩卖的记忆。
去年三月的标签上写着:“妹妹第一次化疗,妈妈哭了。”
四月没有。
四月只有空白。
我拿起最靠近四月的那瓶,三月二十八日。标签上写着:“樱花开了,美雪说想拍照。”
美雪。
我认识她。
记忆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漏出一丝稀薄的气体。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站在樱花树下,有人笑着把花瓣撒在我头上,说:“雨眠学姐,这样好看!”
我拧开瓶盖。
眼泪在保存液里微微晃动。我迟疑了一秒,然后仰头喝下。
……
咸味在舌尖炸开,紧接着是影像:
图书馆的落地窗前,下午四点的阳光把灰尘照成金色。美雪坐在我对面,笔记本摊开,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她咬着笔头,小声说:“学姐,我哥哥下周末要来东京。”
“嗯。”我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平静无波。
“他……想见见你。”美雪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说你特别厉害,什么都知道,还能看见别人的记忆。”
“美雪。”我的声音严肃起来,“我跟你说过,那个能力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但哥哥不是别人!”她抓住我的手,掌心有汗,“他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而且……而且……”
她没说完。
记忆在这里断层,像老式录像带突然卡住。接下来是跳跃的画面:美雪哭红的眼睛,我转身离开的背影,她追上来抓住我的书包带子,说:“对不起学姐,我不该说的。”
然后是最后一幕:她站在图书馆门口,樱花花瓣落在她肩上。她说:“但学姐,如果你真的能看见记忆……能不能告诉我,哥哥在想什么?”
记忆结束。
我睁开眼睛,呼吸急促。
手机在震动。不是藤原学长,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林雨眠?”是佐藤健一的声音,比白天更沙哑,“我在你家楼下。”
……
我住在高田马场的一栋老旧公寓,二楼,窗户对着窄巷。掀开窗帘一角,楼下确实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没开灯,但驾驶座上有红色的烟头明灭。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分,佐藤警官。”我说。
“我知道。”他顿了顿,“下来。或者我上去。”
五分钟后,我裹着外套站在车旁。佐藤健一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车里烟味很重,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上车。”他说。
“去哪里?”
“警视厅。或者,”他转头看我,眼睛在黑暗里像两潭深水,“你想在这里谈?”
我坐上副驾驶。车里暖气开得很足,但空气里有种冰冷的、金属般的气息。
佐藤健一没有立刻开车。他掐灭烟,从后座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递给我。
袋子里是一本硬壳笔记本,浅蓝色封面,角上贴着樱花贴纸。封面上用圆润的字写着:“美雪的日记”。
“第三十七页。”他说。
我打开证物袋——他没有阻止——翻到那一页。
日期是去年三月十五日。
“今天在图书馆见到雨眠学姐了。她在看一本好厚的英文书,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可爱。我鼓起勇气去打招呼,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开心。”
“但后来聊到哥哥,学姐的表情变了。她说‘家人很重要’,但眼神在躲闪。我忽然想到,如果哥哥见到学姐,一定会喜欢她的。毕竟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还能看见别人的记忆——哥哥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异常案件’。”
“可是……我不想。”
“不想让哥哥看见她。不想让哥哥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看别人。明明从小到大,哥哥只看我的。”
“我是不是很坏?”
字迹到这里有些凌乱,墨水被水渍晕开几处。下一页的日期跳到了三月的十日。
“又梦见哥哥了。还是那个梦,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我在浴室滑倒,哥哥冲进来抱我去医院。他的手臂好有力,胸口有好闻的皂角味。那时我就知道,我完蛋了。”
“今天去心理辅导室,老师说这是‘情感依赖’,需要调整。但怎么调整?他是我哥哥,也是我唯一的光。”
“雨眠学姐今天问我为什么总是跟着她。我说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这是真话,也是谎话。我想成为的,是能被哥哥注视的人。”
我翻页的手指在颤抖。
佐藤健一没有看我,他盯着前方的挡风玻璃,侧脸在路灯下像一尊石膏像。
“继续。”他说。
三月二十五日。
“哥哥打电话说下周要来。我高兴得一整晚没睡,但他说:‘美雪,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学姐,能安排见一面吗?我想请教她一些事。’”
“请教。又是这个词。他每次对什么产生兴趣,就会用这个词。”
“我撒谎了。我说学姐很忙,要写报告,可能没时间。哥哥说:‘那就去她写报告的地方找她。奥多摩对吧?你上次说她要去做田野调查。’”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为什么要提奥多摩?”
三月三十日。
“订了‘樱之屋’的房间。和学姐同一家民宿。哥哥说他也去,住另一间。他说:‘美雪,你帮哥哥一次。这个学姐的能力,可能和我在查的一个旧案有关。’”
“什么旧案?他不说。”
“但我知道,一旦哥哥开始查,就不会停下。他会一直盯着她,分析她,像分析所有他感兴趣的‘异常’。”
“然后呢?然后他会不会……也对她产生兴趣?”
“不。不要。”
最后一篇日记,四月四日,出发前一天。
“明天要去奥多摩了。我打包了衣服,相机,还有给学姐带的点心。哥哥说不用紧张,只是普通见面。”
“但我在包里放了一把小刀。美术课用的刻刀,很锋利。”
“我在想,如果学姐消失了,哥哥会不会……重新看我?”
日记到这里结束。
后面的页面是空的。没有四月五日,没有坠崖当天的记录。
我合上日记本,手指冰凉。
车里安静得能听见暖气出风口的咝咝声。
“现在,”佐藤健一终于转过头,眼睛红得可怕,“告诉我,林雨眠。四月五日,在奥多摩,你对美雪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的声音干涩,“我甚至不记得她那天来了。”
“撒谎。”他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短促地尖叫一声,“日记里写得很清楚!她嫉妒你,甚至可能恨你!而你,你知道她的秘密——你知道她对自己的哥哥有扭曲的感情!这种把柄,你会不用?”
“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他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撞在车门上,“为什么美雪死了,而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你的记忆干干净净,像被洗过一样?为什么现场会有男人的纽扣——是不是你男朋友也在?你们是不是一起——”
“佐藤警官。”
一个声音从车外传来。
藤原学长站在巷口,穿着运动服,头发凌乱,像是匆忙跑来的。他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袋子,但眼睛死死盯着佐藤健一抓着我的手。
“请你放开我女朋友。”他说,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
佐藤健一慢慢松开手,但眼神没移开。
藤原走过来,拉开副驾驶的门:“雨眠,下车。”
我下车。腿有些软,藤原扶住我。他的手很暖,但也在微微发抖。
“佐藤警官。”藤原把我护在身后,面对车里的男人,“我知道你妹妹的事很痛苦。但这不是你骚扰无辜的人的理由。雨眠去年受了很大刺激,记忆出现断层是正常现象。如果你再这样,我会联系律师,也会向警视厅投诉。”
佐藤健一看着对方,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
那种笑让人脊背发凉。
“藤原佑,东京大学医学部脑神经科学研究室,专攻记忆形成与消退。”他像背诵一样说道,“去年四月,你以‘采集野外脑波数据’为由,也申请了奥多摩的调研经费。时间:四月三日至七日。地点:‘樱之屋’民宿,房间204——在林雨眠房间的正上方。”
藤原的身体僵住了。
“巧合?”佐藤健一慢慢摇头,“我不信巧合。我只信证据。”
他发动引擎,车窗缓缓上升。
在最后一条缝隙消失前,他说:
“明天下午三点,林雨眠。如果你不来,我会带着搜查令,把你房间里所有瓶子——包括你藏起来的那些——全部带走。”
“一滴,都不剩。”
车开走了。
尾灯的红光消失在巷口。
藤原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太紧了,有点疼。
“学长,”我轻声说,“你那天……也在奥多摩?”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头顶的路灯闪烁了一下,几只飞蛾疯狂撞向灯罩。
“雨眠。”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好。”
“但我想知道。”我抬头看他,“美雪日记里写,她带了刀。她是不是……想伤害我?”
藤原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痛苦。
“那天我确实在。”他承认,“但我到悬崖边的时候,美雪已经……掉下去了。而你,你跪在崖边,手里抓着她的围巾。”
围巾。
这个词像钥匙,打开了另一扇门。
记忆的碎片涌上来:粉色的羊毛围巾,边缘有樱花刺绣。一只手抓着它——我的手。围巾的另一端消失在悬崖下,在风里飘荡,像断线的风筝。
还有声音。美雪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很轻,带着哭腔:“学姐……放开吧。”
而我,我在说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在重复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呢?”我问藤原,声音也在抖,“然后发生了什么?”
藤原摇头:“我把你拉回来。你整个人都在发抖,不说话,只是看着悬崖下面。我报警,叫救护车,但美雪已经……”
他深吸一口气。
“警察来了之后,你突然开始哭。不是普通的哭,是那种……崩溃的哭。然后你说:‘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警察以为你受刺激失忆,就没再追问。民宿老板也说,那天看到美雪情绪激动地冲出去,你追在后面。大家都觉得,是美雪自己跳下去的。”
“可是……”我按住太阳穴,那里像有锥子在钻,“为什么我手里会有她的围巾?如果她是自己跳的,我怎么会抓住?”
藤原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轻声说:“雨眠,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没有答案。重要的是,你活下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他抱住我,手臂很用力,像要把我按进他的身体里。
“忘了它吧。”他在我耳边说,“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在他怀里,但感觉不到温暖。
只感觉到冷。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冷。
因为我想起来了——刚才喝下的那滴眼泪,三月二十八日的记忆,最后那个画面。
美雪站在图书馆门口,樱花落在她肩上。
她说:“学姐,如果你真的能看见记忆……能不能告诉我,哥哥在想什么?”
而我的回答,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清晰得可怕:
“美雪,你哥哥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在查一个案子。一个关于‘记忆伪造’的案子。”
“而那个案子的嫌疑人——”
“是我。”
……
回到家,藤原坚持要留下来陪我。他在沙发上铺了毯子,说:“你睡卧室,我在这里。有任何事就叫我。”
我点头,但关上门后,我没有睡。
我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纸箱。里面是更早的记忆瓶——两年前的,一年半前的。标签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有些甚至没有标签。
我找到一瓶没有日期的。
瓶底沉淀着些许杂质,眼泪不再透明,而是微微泛黄。这是我最早的收藏之一,标签上只写了一个字:“家”。
我喝下它。
记忆涌来:中国南方的老房子,梅雨季,潮湿的墙壁。妹妹的哭声,妈妈的叹气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又熟悉:“雨眠,让爸爸看看你的眼睛。”
然后是疼痛。眼睛的疼痛,像被针扎。男人的惊呼:“真的!真的能看见!老婆,我们女儿——”
记忆中断。
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气。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不是来电,是一条新邮件。发件人是个乱码般的地址,标题只有一个字:“看”。
附件是一段音频文件。
我戴上耳机,点开。
开始是杂音,风声,还有……呼吸声。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吸声。
然后是我的声音:
“美雪,你冷静点。把刀放下。”
美雪的声音,歇斯底里:“你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哥哥!你知道我想杀你!”
“我不知道——”
“你撒谎!你能看见记忆!你肯定看过我的日记!你肯定告诉哥哥了!”
“美雪,我没有——”
“那就证明给我看!”刀尖碰撞的声音,“喝下你的眼泪!让我看见你的记忆!如果你真的没告诉哥哥,我就相信你!”
沉默。
只有风声。
然后是我的声音,很轻,很疲惫:
“好。”
“我喝。”
“但美雪,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喝下后,你看到的记忆里没有你哥哥……你就离开。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爱你哥哥。”
美雪笑了。那种疯狂的笑。
“成交。”
音频在这里中断。
最后一秒,是另一个声音——不是我和美雪,是第三个人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但可辨:
“美雪!住手!”
那个声音是……
我猛地摘掉耳机,心脏狂跳。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来电,未知号码。
我接起来。
“林小姐。”佐藤健一的声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我在奥多摩。星见崖。”
他顿了顿。
“我找到了你去年掉在这里的东西。不是纽扣。”
“是一枚戒指。”
“内侧刻着字母:R.Y to L.Y.M。”
“R.Y——藤原佑。L.Y.M——林雨眠。”
“你们的订婚戒指,为什么会掉在美雪坠崖的地方?”
电话挂断。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
但我记得,去年春天,藤原学长确实送过我一个戒指。他说是生日礼物,银质的,很细,我戴了几天就收起来了。
什么时候丢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
卧室门外,传来藤原翻身的声音。他在沙发上,应该已经睡了。
我轻轻打开门,走到客厅。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茶几上。藤原的手机放在那里,屏幕朝下。
我伸手,拿起手机。
需要密码。我试了他的生日,不对。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最后,我试了美雪的生日。
手机解锁了。
主屏幕上,是一个加密的相册。图标是一朵樱花。
我点开。
密码?我又试了美雪的生日。
相册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悬崖边,我和美雪站在一起。我背对镜头,美雪面对我,脸上有泪痕。而我的手——放在她的背上。
不是拥抱。
是推。
照片的拍摄时间:去年四月五日,晚上七点四十二分。
美雪坠崖前的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