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在我的视网膜上烧出一个洞。
推。
这个动词变成一帧静态画面,烙印在脑海里:我的手臂伸直,手掌贴在她的后背中央,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美雪的身体前倾,长发在风里像黑色的旗帜,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是某种解脱般的空白。
时间戳:19:42。
法医报告说,美雪坠崖时间在19:43前后。
一分钟。从这张照片到坠落,只有一分钟。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沙发上的藤原动了动,但没有醒。月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么安静,那么无辜。
我弯腰捡起手机,手指在发抖。
放大照片。再放大,直到像素点开始模糊。
我的手上确实戴着一枚戒指。很细的银环,在傍晚的光线里泛着冷光。但奇怪的是,戒指与皮肤交界处的边缘……太清晰了。清晰得不自然,像用绘图软件描过边。
而且,我的小指根部有一颗小小的痣,照片里却没有。
我猛地抬头看自己的左手。那颗痣还在,浅褐色,米粒大小。
心跳如擂鼓。
我退出相册,打开手机的文件管理器。最近修改的文件列表里,一个命名为“RAW_0405”的原始图像文件,修改日期是……上周。
照片是上周才被修改过的。
谁改的?藤原?还是……
“你在看什么?”
声音从沙发方向传来。
藤原坐起来了,毯子滑到腰间。他看着我,眼神清明,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朦胧。
“学长。”我站起来,手机还握在手里,“这张照片……你拍的?”
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没有变化。“哪里来的?”
“你的手机。”
“你解锁了我的手机。”这不是疑问句。
“美雪的生日。”我说,“为什么用她的生日当密码?”
藤原慢慢站起来。他比我高很多,影子在月光下拉长,笼罩了我。
“把手机给我,雨眠。”
“你先回答我。”我后退一步,背抵在墙上,“这张照片,是你拍的吗?”
沉默。很长的沉默。
然后,他笑了。
很轻的笑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像蛇滑过地板。
“如果我说是呢?”他往前走一步,“你会相信吗?相信你会推美雪下去?”
“我不会——”
“你会。”他又近一步,“因为那天在悬崖边,我亲眼看见的。美雪情绪崩溃,要跳下去,你去拉她,但她挣扎。然后……你失手推了她。”
我摇头,疯狂地摇头:“不……”
“不然为什么你的记忆消失了?”藤原的声音变得温柔,像在安慰一个孩子,“因为太痛苦了,雨眠。你的大脑为了保护你,把那段记忆封锁了。但照片不会说谎。它记录了一切。”
他伸出手:“把手机给我。这些事,我们明天再谈。你需要休息。”
我的手指收紧。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照片是修改过的。”我说,“我手上的痣不见了。而且原始文件上周才被修改——”
“那是我在备份。”藤原打断我,“原始文件损坏了,我修复了一下。痣可能是在压缩过程中丢失了细节。”
他说得太流畅,太自然。
但越是完美,越像谎言。
“那天,”我盯着他的眼睛,“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谁在?”
藤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只有我们三个。”他说。
“你撒谎。”我举起手机,“照片是谁拍的?如果当时你在我身后,怎么能拍到我的正面和美雪的脸?除非——”
除非有第三个人。
照片的拍摄角度是从侧面,稍微偏上。如果拍摄者也在悬崖边,那这个人当时的位置……
我的呼吸停住了。
“除非什么?”藤原问。
我转身冲向卧室。他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
“雨眠,别这样——”
“放开!”
我挣脱他,冲进卧室,反锁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门把手转动了两下,然后停下。
“雨眠。”藤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开门。我们好好谈。”
“你走。”我说,“现在就走。”
沉默。
然后,他说:“好。我走。但雨眠,记住一件事——无论你想起什么,或者别人告诉你什么,我都是为了保护你。”
脚步声远去。玄关的门打开,又关上。
我瘫坐在地上,很久。
然后,我打开电脑,把手机里的照片传上去,用最简单的图像软件分析。直方图显示,照片的光影分布有不自然的断层——典型的后期合成痕迹。
更关键的是,在照片最边缘,悬崖的灌木丛里,有一个模糊的反射光点。
放大,锐化。
那是一小块玻璃或金属的反光。形状……像镜片。
相机的镜头。
这张照片,是用另一台相机拍的。而拍摄者的位置,在灌木丛后面——隐藏的,偷拍的。
我抓起外套和背包,冲出公寓。
凌晨四点,街道空无一人。我跑到大路,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奥多摩。星见崖。”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小姐,这个时间……”
“加倍车费。”
车开了。
窗外,东京的灯火渐次后退,像褪色的星辰。我靠在车窗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苍白,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手机震动。佐藤健一发来一条信息:
“戒指在我这里。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现在过来。”
附带一个定位,正是星见崖。
我回复:“在路上。”
然后又补充:“还有第三个人。那天,有第四个人在场。”
佐藤健一没有回复。
……
天蒙蒙亮时,车停在奥多摩的山路上。司机指了条小径:“从这儿上去,二十分钟到崖边。小姐,需要我等你吗?”
“不用。”
我付了钱,下车。
山路很陡,石阶上覆着青苔,滑。我打开手机电筒,一步步往上爬。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草木气息,偶尔有鸟叫,尖锐得刺耳。
爬到一半时,我停下来喘气。
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上方的拐角处。
佐藤健一。
他穿着和昨晚一样的黑风衣,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看见我,他没有说话,只是招了招手。
我继续爬,直到和他并肩。
“戒指呢?”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袋子。里面确实是一枚银戒指,很细,内侧刻着字:R.Y to L.Y.M。
“在崖边三米下的灌木丛里找到的。”他说,“卡在树枝上。如果不是前几天下雨冲开了落叶,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我接过袋子,仔细看。
戒指的侧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刮过。
“这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佐藤健一盯着我的脸,“但更让我好奇的是,林小姐,你为什么突然愿意来?”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我说,“全部真相。”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身:“跟我来。”
我们继续往上。最后一段路几乎没有台阶,需要手脚并用。崖边的风很大,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星见崖。
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下面是百米深的峡谷。崖边围着简易的木栏杆,已经腐朽断裂。地上有警方画的白色人形轮廓——美雪最后的位置。
佐藤健一走到栏杆断裂处,蹲下,指着地面。
“这里,有两个人的鞋印。一个是你当时穿的帆布鞋,另一个是美雪的靴子。但还有第三组鞋印——”他指向稍远的灌木丛,“男性的运动鞋,42码。不是我的,我的鞋码是43。”
他站起来,看着我。
“那天除了你、美雪、藤原,还有一个人。”
“谁?”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他说,“美雪的日记里提到,她出发前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会来帮忙’。但她没写是谁。”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张照片,递给他。
佐藤健一接过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
“藤原手机里的。他说是他拍的。”我顿了顿,“但照片被修改过。而且拍摄角度显示,拍摄者当时躲在灌木丛里——就是第三组鞋印的位置。”
佐藤健一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眉头越皱越紧。
然后,他忽然说:“这个反射光……是长焦镜头。”
“什么?”
“拍摄者用的不是手机,是专业相机,配长焦镜头。所以才能在远处偷拍。”他抬头看我,“藤原佑有相机吗?”
“有。一台尼康的单反,但他很少用。”
“型号?”
“……我不记得。”
佐藤健一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打电话。接通后,他快速说:“帮我查一个人:藤原佑。查他的相机购买记录,还有……去年四月奥多摩的相机租赁记录。对,现在。”
挂断电话,他转头看着我:“林小姐,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低语。
然后,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
……
我想起来了。
那天傍晚,美雪来敲我的门。她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美术刀。
“学姐。”她说,“哥哥来了。他住在隔壁的民宿。”
我还没说话,她就冲进来,反锁了门。
“我要你喝下眼泪。”她把刀尖对准自己的手腕,“我要看见你的记忆。如果你没有告诉哥哥我的事,我就走。如果你说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
“我就死在这里。让哥哥一辈子恨你。”
我妥协了。
我流下一滴眼泪,喝下。她抢过瓶子,喝下另一半。
然后,她看见了——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向佐藤健一透露她的秘密。但她看见了别的。
“你在调查哥哥……”她喃喃道,“你在查他经手的案子……为什么?”
“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他可能和我父亲有关。”
“你父亲?”
“一个‘记忆伪造师’。二十年前在中国犯下多起诈骗案,受害者包括佐藤健一正在追查的一起旧案的主谋。”我闭上眼睛,“我继承了他的能力,但我想赎罪。所以我来日本,接近你,接近你哥哥,想找到当年真相的线索。”
美雪瞪大眼睛。
“所以你对我好……都是假的?”
“不。”我说,“你是我的朋友,美雪。这是真的。”
但她不信。
她尖叫着,挥刀刺向我。我躲开,刀划破了我的外套——纽扣掉了。那颗深蓝色的纽扣。
她冲出房间,我追出去。她往悬崖跑,我在后面喊她的名字。
到崖边时,她转过身,刀还握在手里。
“学姐。”她哭着说,“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就跳下去。”
“什么?”
“跳下去。”她重复,“证明给我看。不然,我就告诉哥哥,你是罪犯的女儿,你接近我们别有用心。”
我摇头:“美雪,别这样——”
“跳啊!”
她往前一步,刀尖抵住自己的脖子。血渗出来,细细的一条红线。
我慌了,伸手去抓她手里的刀。
就在这时——
快门声。
很轻,但我和美雪都听见了。我们同时转头,看向灌木丛的方向。
那里有人。
美雪的表情从疯狂变成恐惧。“谁?谁在那里?”
灌木丛晃动了一下。一个身影站起来,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手里拿着相机。
“美雪。”那个声音说,“把刀放下。”
美雪的手一抖,刀掉在地上。
“哥哥……”她喃喃道。
不是佐藤健一。声音不对。
那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
藤原学长。
……
记忆到这里再次断裂。
像被强行切断的电影,画面消失,只剩一片黑暗和尖锐的耳鸣。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在崖边。佐藤健一扶着我,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藤原……”他重复这个名字,“他在现场。他拍了照片。”
“而且,”我颤抖着说,“他可能……说了什么。美雪看见他之后,表情很绝望。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录音。”佐藤健一突然说,“美雪的手机,坠落时还在录音。但档案里的录音文件,只有最后十秒。”
他从手机里调出一段音频,播放。
风声。我的哭声。然后是我的声音:“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这段录音,”佐藤健一说,“技术科分析过。背景风声有断层,像是剪辑过的。而且,最后那句话的声波频率……和你平时的声音有细微差异。”
他盯着我:“有人伪造了这段录音。或者说,有人篡改了它。”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藤原。
佐藤健一示意我接,并按下录音键。
我接起来,打开免提。
“雨眠。”藤原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在哪儿?”
“奥多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为什么去那里?”
“来找答案。”我说,“学长,那天你拍了照片,对吧?”
“……对。”
“为什么?”
长长的叹息。
“因为美雪联系了我。”藤原说,“她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让我去奥多摩。我到了之后,看见她在你房间门口,情绪很激动。我怕出事,就带了相机——我想,如果有冲突,至少留下证据。”
“然后呢?”
“我跟着你们到悬崖。看见你们争吵,美雪拿着刀。我想冲出去,但怕刺激她。所以……我躲起来,拍了照片。”
“你听见我们的对话了吗?”我问,“关于我父亲,关于佐藤警官的案子。”
藤原沉默了。
太久了。
“听见了。”他终于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因为我想保护你。”他的声音提高,“雨眠,你是罪犯的女儿——这件事如果曝光,你会被遣返,你妹妹的医疗费会中断,你的人生就毁了!”
“所以你就隐瞒?甚至篡改照片和录音?”
“我没有——”
“照片是上周修改的。”我打断他,“录音最后那句话,也不是我的声音。学长,你在掩盖什么?”
电话那头只剩下呼吸声。
然后,藤原说:“你来见我。我们当面谈。”
“你在哪儿?”
“东京塔。老地方。”
电话挂断。
佐藤健一收起手机,看着我:“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我说,“他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
“但他可能很危险。”
“我知道。”我站起来,腿还在抖,“但佐藤警官,你不觉得奇怪吗?藤原为什么要做这些?如果只是为了保护我,他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
佐藤健一皱起眉:“你的意思是……”
“他可能,”我轻声说,“在保护别人。或者,在掩盖一个更大的秘密。”
风从峡谷深处卷上来,带着潮湿的寒意。
佐藤健一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挂断后,他看着我说:“技术科有了新发现。美雪的手机录音里,还有一段被删除的音频,刚刚恢复。”
“内容是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他顿了顿,“‘美雪,跳下去。不然我就把照片发给健一。’”
我的血液凝固了。
“照片?什么照片?”
佐藤健一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和暴怒。
“美雪和我的照片。”他的声音嘶哑,“小时候的……一些不该被拍下的照片。”
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那个人用照片威胁她。而她……为了保护我,选择了跳下去。”
他抬头,看着我。
“现在,林小姐。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我想起来了。
最后一段记忆,冲破封锁,涌入脑海:
悬崖边,藤原从灌木丛走出来后,美雪看着他,眼泪不停地流。
“学长……”她说,“你为什么……”
藤原举起相机,屏幕对着她。
上面不是刚才拍的照片。
是另一张。年幼的美雪,和少年时期的佐藤健一,在浴室的照片。模糊,但足以辨认。
“美雪。”藤原的声音很冷,冷得陌生,“跳下去。不然,我现在就把这些照片发给你哥哥。”
美雪摇头,后退,脚跟已经悬空。
我冲上去想拉她。
但藤原抓住了我的手。
“雨眠。”他在我耳边说,“让她跳。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她和你都会完蛋。”
我挣扎,但挣不开。
美雪看着我,眼神从恐惧,慢慢变成空洞。
然后她说:“学姐,对不起。”
她向后倒去。
我挣脱藤原的手,扑到崖边,只抓住了她的围巾。
围巾从她颈间滑脱。
她坠落。
风带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哥哥……忘了我。”
……
记忆的洪水退去,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佐藤健一蹲下来,扶住我的肩膀。
“是谁?”他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
说出了那个名字:
“藤原佑。”
佐藤健一站起来,拿出手机,拨号。
“发布通缉令。嫌疑人:藤原佑。罪名:教唆自杀,敲诈勒索,证据伪造。”他顿了顿,“还有……逮捕令申请,罪名追加:非法持有儿童色情制品。”
他挂断电话,看向我。
“你会作证吗?”
我点头。
眼泪终于流下来。不是为美雪,不是为藤原,是为所有被谎言和秘密埋葬的真相。
佐藤健一伸出手,拉我起来。
“走吧。”他说,“去东京塔。结束这一切。”
我们一起下山。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峡谷,照亮了悬崖,照亮了那条飘荡在风中的、粉色的围巾。
它还在那里。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像一句未能说出口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