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京塔的路上,佐藤健一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晨光从挡风玻璃斜射进来,把车内切割成明暗两半。他开得很快,闯了两个黄灯,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那些照片,”我突然开口,“你之前不知道?”
他沉默了几秒。“不知道。”
“美雪从来没说过?”
“她……”佐藤健一的声音哽住,他清了清嗓子,“她小时候很黏我。洗澡、睡觉都要在一起。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工作忙,是我带大她的。但那些照片——那不是正常的兄妹合影。”
他的侧脸在晨光里像一尊紧绷的雕塑。
“拍摄角度很隐蔽,像偷拍。而且有些……有些动作很暧昧。”他咬了咬牙,“藤原用这些威胁她。她宁愿死,也不愿让我看见。”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道歉?”
“如果不是我……如果我早点发现她的状况——”
“不是你的错。”他打断我,声音很硬,“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她。”
车里又陷入沉默。电台在播早间新闻,女主播用明快的声音说着股票指数和天气,和我们的气氛格格不入。
手机震动。是我的。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别去东京塔。他在那里布置了摄像头和录音设备。他要的不是真相,是证据——证明你精神不稳定,证词不可信的证据。”
我猛地坐直。
“怎么了?”佐藤健一问。
我把手机递给他看。他扫了一眼,脸色沉下来。
“谁发的?”
“不知道。”
他靠边停车,接过我的手机,回拨那个号码。忙音。再拨,已关机。
“技术手段。”他皱眉,“一次性虚拟号。但这个人知道藤原的计划。”
“可能是警视厅的人?”我问,“你的同事?”
佐藤健一摇头:“如果是警察,会直接联系我,不会用这种方式。”他盯着那条短信,忽然说,“除非……这个人不方便露面。”
他重新发动车子,但拐了个弯,没往东京塔方向去。
“去哪儿?”我问。
“警视厅。”他说,“既然有人通风报信,说明藤原的计划已经暴露。现在去抓他,人赃俱获。”
……
警视厅搜查一课,早晨七点半,已经人来人往。佐藤健一径直走向他的办公桌,打开电脑,输入一串指令。
屏幕上弹出东京塔周边的监控实时画面。他调取了过去半小时的录像,快进。
画面里,藤原出现在东京塔下的广场。他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手里拿着一个长焦相机,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人。但他没有在平时我摆摊的位置停留,而是走到塔底的一个角落,从包里拿出几个小型设备——摄像头,无线麦克风。
他在布设监控。
“他在录什么?”我低声问。
“不是录。”佐藤健一放大画面,盯着藤原手里的设备型号,“是直播。无线传输,实时上传云端。他想把你和他对话的全过程直播出去——给谁看?”
他继续敲键盘,调取藤原的通讯记录。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藤原的手机只有一个呼出记录,打给一个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神奈川县,横滨市。
“这个号码……”佐藤健一皱起眉,快速在内部系统搜索。几秒钟后,屏幕弹出一份档案。
姓名:远山真一。
年龄:五十七岁。
职业:精神科医生,前东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特别备注:三年前因“不当医疗行为”被吊销执照。涉案案件:记忆操控治疗引发患者自杀。
“远山真一。”佐藤健一念出这个名字,猛地转头看我,“你认识吗?”
我盯着照片上那张脸。花白头发,金丝眼镜,温和的笑容。不认识。但不知为何,胃部一阵翻搅。
“藤原的导师。”佐藤健一继续往下翻档案,“他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就是藤原佑。三年前丑闻曝光后,远山被开除,藤原的博士论文也因此搁置。”
他抬头看我。
“藤原需要一篇轰动性的论文才能毕业。关于……记忆与犯罪。”
我的脊背发凉。
“所以美雪……”
“可能是他的研究对象。”佐藤健一的声音冷得像冰,“或者,是他的实验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了几句,他的脸色变了。
“好,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他站起来:“技术科恢复了美雪手机里被删除的所有数据。有一段完整的录音,从她进你房间开始,到坠崖前结束。”
“内容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跟我来。但林雨眠,我要你做好心理准备。”
……
取证室。一个女警员在操作电脑,看见我们进来,点了点头。
“佐藤警官,音频已经修复完毕。但内容……有些敏感。”
“播放。”佐藤健一说。
女警员点击播放键。
扬声器里传出声音。
……
音频开始。
(开门声)
美雪(带着哭腔):“学姐,开门。求你了。”
我(声音模糊):“美雪?怎么了?”
(脚步声,关门声,锁门声)
美雪:“哥哥来了。他住在隔壁的民宿。我看见了,他在前台登记。”
我:“那又怎样?”
美雪:“我要你喝下眼泪。现在。我要看见你的记忆。如果你没有告诉哥哥我的事,我就走。如果你说了……”
(金属摩擦声——刀出鞘)
我:“美雪,把刀放下。”
美雪:“喝!”
(沉默。液体摇晃声。吞咽声。)
美雪(呼吸急促):“这是……你在调查哥哥?为什么?”
我(低声):“他可能和我父亲有关。”
美雪:“你父亲?”
我:“一个‘记忆伪造师’。二十年前在中国犯下多起诈骗案,受害者包括佐藤健一正在追查的一起旧案的主谋。我继承了他的能力,但我想赎罪。所以我来日本,接近你,接近你哥哥,想找到当年真相的线索。”
美雪(声音发抖):“所以你对我好……都是假的?”
我:“不。你是我的朋友,美雪。这是真的。”
美雪(尖叫):“骗子!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奔跑声,开门声,追逐的脚步声)
(风声变大——来到室外)
美雪(喘息):“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我:“美雪,冷静点。把刀给我。”
美雪:“那你跳下去!证明给我看!”
我:“什么?”
美雪:“跳下去!不然我就告诉哥哥,你是罪犯的女儿,你接近我们别有用心!”
(快门声。很轻,但清晰。)
美雪(声音突然紧张):“谁?谁在那里?”
(灌木丛晃动声)
藤原(声音平静):“美雪。把刀放下。”
美雪(颤抖):“学……学长?”
(脚步声靠近)
藤原:“把刀给我。”
美雪:“不……不要过来……”
藤原:“美雪,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美雪(困惑):“藤原学长……”
藤原:“不。再想想。三年前,远山诊所。你和你哥哥一起来做心理咨询。”
(美雪的呼吸变得急促)
藤原:“想起来了?当时是我给你做的初步评估。你告诉我,你爱你的哥哥,那种爱让你痛苦。”
美雪(啜泣):“别说了……”
藤原:“然后我向远山老师推荐了你。他说,你有成为完美研究对象的潜质——强烈的禁忌情感,记忆的可塑性,还有……对真相的病态渴求。”
我(插话):“藤原,你在说什么?”
藤原(无视我):“美雪,这一年多,我一直在观察你。你的日记,你的情绪波动,你对雨眠的嫉妒,还有……你偷偷拍的那些照片。”
美雪(崩溃):“你怎么知道……”
藤原:“因为那些照片是我教你拍的。记得吗?我送你那台微型相机,告诉你‘记录下真实的情感’。你拍了那么多,但最珍贵的那几张——浴室里的,你一直藏着,对吧?”
(美雪的哭声)
藤原:“现在,把那些照片给我。”
美雪:“不……”
藤原:“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哥哥。他就在下面的民宿,走过去只要三分钟。你想让他看见吗?看见他亲爱的妹妹,是个偷拍狂,是个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变态?”
(美雪的哭声变成尖叫)
我:“藤原!你闭嘴!”
藤原(继续,声音冰冷):“美雪,跳下去。现在。只要你跳下去,那些照片就会永远消失。你哥哥永远不需要知道,他完美的妹妹,是个多么扭曲的人。”
美雪(喃喃):“跳下去……”
藤原:“对。很简单的。往后退一步,就结束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羞耻,都结束了。”
我:“美雪!别听他的!”
(奔跑的脚步声——我冲过去)
藤原:“抓住她!”
(扭打声。布料撕裂声——是我的外套,纽扣崩落。)
美雪(轻声):“学姐,对不起。”
(风声骤然大作)
我(尖叫):“美雪!”
(织物摩擦声——我抓住了围巾。)
美雪(从下方传来,很轻):“告诉哥哥……忘了我。”
(围巾滑脱的声音)
(漫长的坠落声)
(死寂)
然后,是我的声音,在哭,在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我抓不住她……我抓不住……”
藤原的声音,很近,像在耳边:
“雨眠,看着我。听我说。把今天的事忘了。全部忘掉。美雪是自己跳下去的,和你无关。记住这个。重复一遍。”
我(机械地):“美雪是自己跳下去的……和我无关……”
藤原:“好。现在,回家。睡一觉。明天起来,你就不会记得了。”
(脚步声远去)
音频结束。
……
取证室里一片死寂。
女警员低着头,不敢看我们。佐藤健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一寸一寸,裂成粉末。
我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远山真一……”佐藤健一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三年前,美雪确实去过他的诊所。我带她去的,因为她那时候情绪不稳定。我以为……我以为那是正规的治疗。”
他转身,一拳砸在墙上。咚的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他盯着自己的拳头,指关节红肿,“那些照片……是治疗的一部分?还是……”
“催眠。”我突然说,“记忆植入。”
他们都看向我。
“我父亲……也是做这个的。”我艰难地说,“用眼泪作为媒介,配合催眠,可以在别人的记忆里植入虚假片段。藤原可能是从我这里偷学了方法,然后和远山一起……把美雪当成了实验品。”
佐藤健一的眼睛红了。
“所以那些照片,”他一字一句地说,“可能根本不是美雪拍的。是他们植入她记忆里的假象。然后用这个假象,逼她自杀。”
女警员的电脑突然发出提示音。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变了。
“佐藤警官,东京塔的监控……藤原不见了。但他留下的设备还在传输信号。接收端是……”
她调出一个地图坐标。
横滨。远山真一的私人诊所地址。
“他们在直播。”佐藤健一反应过来,“直播给远山看。藤原在向他汇报实验成果——美雪的死亡,我的痛苦,还有雨眠的崩溃。这一切,都是他们的‘数据’。”
他抓起车钥匙。
“去横滨。”
“但藤原可能还在东京塔——”我说。
“他不会在了。”佐藤健一已经冲向门口,“他知道暴露了,现在肯定去找远山汇合。我们要在他们销毁证据前赶到。”
我跟上他。
在走廊里,他突然停下,转身看着我。
“林雨眠。”他说,“接下来的事,很危险。你可以选择不去。”
我摇头。
“我要去。”我说,“为了美雪。也为了……结束这一切。”
他看了我两秒,然后点头。
“好。但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别喝他们的眼泪。”他的眼神很严肃,“如果远山真是记忆操控的高手,他可能会用你的能力对付你。”
我点头。
但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去横滨的路上,佐藤健一联系了当地警局,申请了支援和搜查令。他开车,我坐在旁边,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城市渐渐远去,海的味道飘进来。
“佐藤警官。”我轻声说,“美雪最后那句话……‘告诉哥哥,忘了我’。”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
“她到死都在保护你。”我说,“她不想让你知道那些肮脏的事,不想让你因为她的死而痛苦。所以她才选择跳下去。”
佐藤健一没有说话,但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他没擦,任它流下,在下颌处悬停,然后坠落,消失在衣领里。
那是美雪死后,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是个失败的哥哥。”他声音很低,“我本该保护她的。但我连她在经历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我说,“他们太狡猾了。用心理学的手段,利用人的弱点和秘密……”
我突然停住。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
“佐藤警官。”我转头看他,“三年前,你追查的那个案子——关于‘记忆伪造师’的旧案。受害者是谁?”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一个政客。他用虚假记忆作为不在场证明,逃脱了谋杀指控。但我追查到最后,发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个中国人,代号‘泪师’。他擅长用眼泪作为记忆载体,进行篡改和植入。”
我的呼吸停住。
“那个政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叫什么名字?”
佐藤健一看了我一眼。
“远山真一的哥哥。远山正义。”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
所有的碎片,终于拼成了完整的画面。
……
远山诊所是一栋偏僻的和式建筑,藏在横滨郊区的山坡上,周围是茂密的竹林。我们到的时候,当地警察已经包围了建筑,但里面一片寂静,像没人。
佐藤健一下车,亮出证件。
“情况怎么样?”
带队的警察摇头:“里面没动静。但热成像显示,地下室有两个人。”
“地下室入口?”
“后门。但门是特制的,需要密码或钥匙。”
佐藤健一回头看我:“你留在这里。”
“不。”我说,“我要进去。”
“太危险——”
“只有我能对付远山。”我打断他,“我知道他怎么操作。我父亲……教过我反制的方法。”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
最终,他点头:“跟紧我。”
我们从后门潜入。警察切断了电源,但地下室的应急灯还亮着,发出惨白的光。楼梯很窄,往下延伸,深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是藤原的声音。
“……数据已经上传了。美雪的死亡过程,佐藤健一的反应,还有林雨眠的记忆崩溃——所有这些,都证明了我们的理论:强烈的情感冲击可以彻底重塑一个人的记忆结构。”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很好。论文的材料足够了。但藤原,你太急躁了。不该这么快暴露。”
“是林雨眠自己想起——”
“是你处理得不够干净。”远山的声音冷下来,“我教过你,要制造一个完美的闭环。美雪自杀,林雨眠崩溃,佐藤健一绝望——这三者之间必须没有漏洞。但现在,林雨眠想起来了,佐藤健一也查到了我们。”
“那怎么办?”
“灭口。”
这个词像冰锥,刺进我的心脏。
佐藤健一示意我停下,他悄悄探头,看向地下室内部。
我跟着看过去。
房间很大,摆满了医疗设备和电脑屏幕。藤原站在中央,面前是一个白发老人——远山真一。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但眼神锐利得像鹰。
屏幕上,正播放着东京塔的监控画面。空荡荡的角落,我常摆摊的位置。
“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远山说,“在那之前,我们要清理掉所有证据。包括你,藤原。”
藤原的脸色变了。
“老师,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太显眼了。”远山从毯子下拿出一把枪,很旧,但枪口稳稳对准藤原,“警察会全力追捕你。而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藤原后退一步:“那些资料……我都有备份。如果我死了,会自动发送给警视厅——”
“你以为我不知道?”远山笑了,“你所有的云端账户,我都掌握了。就在刚才,我已经删除了所有数据。包括你藏在瑞士银行服务器里的那些。”
藤原的脸白了。
就在这时,佐藤健一冲了出去。
“警察!放下武器!”
远山转头,看见佐藤,没有惊慌,反而笑了。
“佐藤警官。终于见面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还有林小姐。你父亲还好吗?”
我走出来,和他对视。
“你认识我父亲。”
“当然。”远山说,“‘泪师’林国栋。二十年前,我们合作过。他用眼泪植入记忆,我用心理学理论完善方案。我们是一对完美的搭档。”
“直到你背叛了他。”我说,“你向中国警方举报了他,自己却逃到日本,改头换面,继续做同样的事。”
远山挑眉:“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我父亲在监狱里写了信。”我说,“他说,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一个叫‘远山’的日本人。你利用他,然后抛弃他,夺走了他所有的研究成果。”
“弱肉强食罢了。”远山转动轮椅,面对我们,“你父亲是个天才,但太感情用事。他想用这个技术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多么可笑。真正的价值,在于控制,在于操纵,在于让人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他指向屏幕上的美雪照片。
“比如这个女孩。多么完美的实验体——禁忌的爱,强烈的罪恶感,还有为了保护所爱之人愿意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我们只是……引导了她。”
佐藤健一的枪口在抖。
“引导她去死?”
“引导她完成自我净化。”远山说,“她活着也是痛苦。她的爱是罪,她的欲望是恶。我们给了她一个机会,用死亡来赎罪。而她的死亡,又创造了更多的数据——你的痛苦,林雨眠的崩溃,都是宝贵的实验样本。”
“疯子。”佐藤健一说。
“科学家。”远山纠正,“我们推动了人类对记忆认知的边界。至于代价……”他耸耸肩,“任何进步都需要牺牲。”
藤原突然动了。
他扑向远山,想抢那把枪。但远山更快——他没有开枪,而是按下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按钮。
地面突然打开。
一个隐蔽的滑道,藤原猝不及防,掉了下去。下方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地下室下面,是个废弃的蓄水池。”远山平静地说,“很深,水很冷。他活不过十分钟。”
佐藤健一冲向滑道口,但远山举起了枪。
“别动,警官。否则下一颗子弹,就是给林小姐的。”
我站在原地,没动。
“你想要什么?”我问。
“你的能力。”远山看着我,“你父亲的天赋,在你身上完美地再现了。眼泪承载记忆,多么美妙的机制。但你还不会真正地操控它,对吧?你只能被动地记录,不能主动地编辑。”
他转动轮椅,慢慢靠近我。
“我可以教你。就像我当年教你父亲一样。我们可以一起,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别过来。”佐藤健一说。
但远山还在靠近。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像要钻进我的大脑。
“林雨眠。”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带着某种韵律,“看着我。深呼吸。回想你最美妙的记忆……”
他在催眠。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像温水,慢慢包裹住意识。
但我咬住了舌尖。
疼痛让我清醒。
“我父亲最后悔的事,”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就是认识你。他说,你偷走了他的研究,还偷走了他学生的未来。”
远山皱眉:“学生?”
“藤原佑。”我说,“你利用他,就像利用我父亲一样。但现在,他也要死了。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远山笑了。
“感情用事。你们这些人,总是感情用事。”他举起枪,对准我的额头,“既然你不愿意合作,那就和你父亲一样,消失吧。”
他扣下扳机。
咔嗒。
空膛。
远山愣住,低头看枪。
就在这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今早离开奥多摩前,我偷偷收集的一滴眼泪。佐藤健一的眼泪。
我拧开瓶盖,喝下。
记忆涌来。
不是远山期待的崩溃或恐惧。
是一个少年,背着年幼的妹妹,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妹妹趴在他肩上,睡得香甜。少年轻声说:“美雪,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然后是那个少年长大,穿上警服,在母亲墓前发誓:“我会抓住所有坏人,保护所有需要保护的人。”
还有更近的——昨晚,在车里,他看着我的眼神,那种痛苦,那种挣扎,还有……一丝不该有的温柔。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凝聚成一种力量。
我睁开眼睛,看向远山。
然后,我流下了一滴眼泪。
不是悲伤的泪,不是痛苦的泪。
是一滴承载了所有爱、所有守护、所有正义的泪。
它从我脸颊滑落,在下坠的过程中,被远山下意识地接住——他太好奇了,他想看看这滴泪里有什么。
他的手指碰到了眼泪。
下一秒,他僵住了。
眼睛睁大,瞳孔收缩。
他看见了佐藤健一记忆里的美雪——不是扭曲的,不是病态的,是一个会笑、会哭、会拉着哥哥袖子撒娇的妹妹。
他看见了美雪真正的心意:不是罪恶的爱,而是纯粹的依赖和信任。
他看见了佐藤健一的誓言:要抓住所有伤害他妹妹的人。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
在那些记忆的折射里,他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脸,看见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见了自己空洞而丑陋的灵魂。
远山真一,这个操控了无数人记忆的“大师”,第一次被别人的记忆击中。
他尖叫。
不是物理的疼痛,是精神上的崩塌。他建立了一生的理论——记忆可以被任意篡改,情感可以被随意操纵——在这一刻,被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记忆彻底击碎。
“不……不可能……”他抱着头,从轮椅上滚下来,“记忆……应该是可控的……情感……应该是可以设计的……”
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烫伤的虫子。
佐藤健一冲过去,铐住了他。
然后他跑到滑道口,朝下面喊:“藤原!抓住绳子!”
警察放下了救援绳。几分钟后,湿透的藤原被拉了上来。他剧烈咳嗽,但还活着。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
“雨眠……”
我别开脸。
“你救了我。”他说。
“我不是为了你。”我说,“是为了美雪。她到死都相信,你会帮她保守秘密。”
藤原低下头,肩膀垮下来。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只是……想毕业。想证明自己。远山说,只要完成这个实验,我就能成为最年轻的心理学博士,能去最好的研究所……”
“用别人的命换来的成就,”佐藤健一冷冷地说,“一文不值。”
警察带走了远山和藤原。地下室只剩下我和佐藤健一。
他走过来,看着我。
“你刚才……用了我的眼泪?”
我点头。
“你看见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问:“佐藤警官,你之前说,美雪的日记里有一句话:‘如果哥哥看见的是我就好了’。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前以为,是她想独占我的关注。”他说,“但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想独占,她是害怕——害怕我看见她的‘肮脏’,害怕我因此厌恶她。所以她宁愿死,也要在我心里保持完美的形象。”
他顿了顿。
“但美雪错了。无论她是什么样子,她都是我妹妹。我会永远爱她。”
我看着他,眼泪又流下来。
但这次,是温暖的泪。
“她会知道的。”我说,“现在,她一定知道了。”
佐藤健一伸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
“别哭了。”他说,“都结束了。”
我摇头。
“还没有。”
“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看着他,“关于我父亲,关于当年的真相。还有……关于我为什么要接近你。”
他看着我,等待。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瓶子,标签已经泛黄,上面写着一个日期:二十年前。
“这是我父亲入狱前,留给我的最后一滴眼泪。”我说,“他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叫佐藤健一的警察,就把这个给他看。”
我把瓶子递给他。
“这里面,是当年的真相。”
佐藤健一接过瓶子,没有立刻打开。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
“因为我害怕。”我诚实地说,“害怕真相太残酷,害怕你知道后,会像美雪一样……离开。”
他看着我,很久。
然后,他拧开瓶盖,喝下了那滴眼泪。
他的身体僵住了。
眼睛闭上,又睁开。
里面翻涌着我无法读懂的情绪——震惊,痛苦,然后慢慢变成一种深沉的悲伤,最后,沉淀为平静。
他看向我。
“原来如此。”他说。
“你……不恨我吗?”我问,“不恨我父亲?”
佐藤健一摇头。
“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说,“而且,你和你父亲,都是受害者。”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
不是情侣的拥抱,更像是一种……慰藉。两个被同一场悲剧撕裂的人,在碎片中寻找彼此的体温。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说,“从今天起,我们都重新开始。”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眼泪止不住地流,但这一次,不是悲伤。
是释然。
是告别。
也是,新生。
……
一周后。
远山真一和藤原佑被正式起诉,罪名包括教唆自杀、非法人体实验、记忆操控等多项重罪。新闻铺天盖地,心理学界震动。
美雪的日记和录音作为关键证据,被妥善保存。佐藤健一向法庭申请,不公开那些敏感内容。法官批准了。
美雪的葬礼在一个小雨天举行。佐藤健一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墓碑前,久久没有说话。我站在他身后,撑着一把黑伞。
结束后,他转身看我。
“我要调职了。”他说,“去北海道,一个小城市的警署。想离开东京,换个环境。”
我点头。
“什么时候走?”
“下周。”他顿了顿,“你呢?有什么打算?”
“妹妹的治疗很顺利,下个月可以出院了。”我说,“我可能会回中国一段时间,陪陪家人。”
“还会回日本吗?”
“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走下山路。雨丝细密,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
走到山脚时,他停下。
“林雨眠。”他说,“有件事,我一直没问。”
“什么?”
“你父亲的那滴眼泪里,除了真相,还有什么?”
我看着他。
然后,我笑了。
“有一句遗言。”我说,“他说:‘如果我的女儿遇到了佐藤家的孩子,请告诉她——原谅不是义务,但放下是自由。而自由,是比复仇更珍贵的礼物。’”
佐藤健一的眼睛湿润了。
“他是个好人。”他说。
“但他做了错事。”
“我们都做过错事。”佐藤健一轻声说,“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做。”
他伸出手。
“保重。”
我握住他的手。
“你也是。”
他转身,走向他的车。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个小瓶子。
里面不是眼泪。
是一张纸条,卷得很细,塞在瓶底。
我打开它。
上面是我父亲的笔迹,只有一句话:
“雨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值得爱的人,别让过去的阴影挡住未来的光。勇敢去爱,就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我把纸条折好,放回瓶子,握在手心。
雨渐渐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漏下来,照在湿润的墓碑上,照在青翠的草地上,照在我还握着瓶子的手上。
温暖而明亮。
像一句迟来的。
温柔的。
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