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在我手里被汗浸湿。
背面的小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一道细小的疤痕,在愈合的伤口下继续溃烂。
“真正的‘老师’,还在更高处。”
更高处。
这个词让我想起远山诊所的地下室,想起他坐在轮椅上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如果这样的人还不是顶端,那在他之上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拿出来,是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林小姐,你父亲的遗物里,是不是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第137页,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的手开始发抖。
父亲入狱后,他的物品都由母亲保管。去年我来日本前,母亲把一个铁盒子交给我,说:“你爸留给你的,说等你长大了再看。”我一直没打开,因为害怕。
现在,害怕变成了必须。
我跑回家,从床底拖出那个铁盒。锁已经生锈,我用剪刀撬开。
里面没有太多东西:几张泛黄的全家福,一枚褪色的校徽,一个牛皮纸信封,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很薄,像日记。
我翻开。
前面几十页是潦草的研究笔记,关于眼泪的分子结构,关于记忆存储的神经机制,关于如何通过情绪刺激增强记忆载体的稳定性。都是专业术语,我看不懂。
翻到第137页。
这一页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空。对着光看,能看见纸张上有轻微的压痕——是用没有墨水的笔写下的盲文。
我找来铅笔,轻轻在纸面上涂抹。石墨粉填入凹痕,字迹显现出来:
“雨眠,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远山已经败露。但危险没有结束。”
“二十年前,我和远山合作的真正目的,不是诈骗,是治疗。我们想用记忆操控技术,治愈创伤后应激障碍。实验对象是一批战争幸存者,其中包括一个化名‘松本’的男人。”
“但实验中途,松本的记忆出现异常。他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事——关于一个代号‘老师’的人,关于一场被掩盖的屠杀。”
“实验被紧急叫停。所有资料被销毁,参与者被警告封口。但我偷偷保留了松本的记忆样本,封存在一滴眼泪里。”
“远山以为我是贪财,才和他一起诈骗政客。他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接近松本背后的势力,查出‘老师’是谁。”
“但我失败了。‘老师’发现了我的意图,设计让我入狱。远山背叛了我,以为这样能保住自己。”
“雨眠,记住:松本的记忆样本,藏在你七岁那年我送你的玩具熊右眼里。如果你遇到一个叫佐藤健一的警察,把样本交给他。他能查到真相。”
“但如果‘老师’先找到你——销毁一切。包括你自己。”
“对不起,爸爸爱你。”
字迹到这里结束。
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笔记本从手里滑落。
玩具熊。
那只棕色的、掉了一只眼睛的旧玩具熊,一直放在中国老家的阁楼上。母亲说,那是我七岁生日时父亲送的,我抱着睡了整整一年。
右眼。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打给母亲。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妈。”我说,“我房间阁楼上,那个旧玩具熊还在吗?”
“在啊,怎么了?”
“它的右眼……是不是可以拆下来?”
母亲沉默了几秒。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变得谨慎,“你爸当年说,那个眼睛是特制的,里面有……有东西。但他不让我告诉你,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
“妈,”我的声音在抖,“你现在能把它拆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吗?”
“现在?雨眠,出什么事了?”
“很重要的事。求你了。”
母亲听出我的语气不对,没再多问:“好,你等着。”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上楼梯的声音,推开阁楼门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找到了。”母亲说,“这个熊……右眼确实有点松。我拧一下试试。”
拧动的声音。
“哎呀,”母亲轻声惊呼,“真的能打开。里面有个……很小很小的玻璃管,像药水的那种。密封得很好,里面有一滴液体。”
我的心脏狂跳。
“妈,你现在听我说。把那个玻璃管用棉花包好,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联系国际快递,用最快的速度寄到我在东京的地址。不要写内容物,就说是纪念品。”
“雨眠,这到底是什么?”
“是爸爸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说,“妈,这件事谁都不要告诉。快递寄出后,你带着妹妹去外婆家住几天,等我通知再回来。”
母亲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雨眠,你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小心一点总没错。”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地上很久。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东京的灯火渐次亮起。这个城市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繁华、安全,但我知道,在那些灯光的阴影里,有些东西正在苏醒。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佐藤健一。
我接起来。
“林雨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刚到北海道。这边下雪了。”
“一切都好吗?”我问。
“暂时。”他顿了顿,“但我在整理美雪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一本加密的电子日记,藏在她的云盘里。密码是……”他停了一下,“是你的生日。”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内容是什么?”
“还没看。”他说,“需要双重验证,我打不开。但日记的创建日期,是去年三月——就在她认识你之后不久。”
我握紧手机。
“佐藤警官,”我轻声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把父亲笔记本的内容,还有玩具熊里的记忆样本,都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他说:“把笔记本第137页拍下来发给我。还有,那个记忆样本寄到后,不要打开,等我回来。”
“你要回来?”
“明天最早的航班。”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这件事比我想象得复杂。如果‘老师’真的存在,而且二十年前就开始活动,那他的势力可能渗透得很深。你一个人不安全。”
“但你的调职——”
“可以延期。”他打断我,“美雪的案子还没有真正结束。作为家属和刑警,我有责任追查到底。”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决心。
“林雨眠,”他说,“你父亲用一生追查的真相,美雪用生命换来的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我会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哪怕……很危险?”
“警察的工作,本来就很危险。”他说,“而且,这是我欠美雪的。”
我闭上眼睛。
“谢谢你。”
“不用谢。”他顿了顿,“你……自己小心。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见任何人,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去常去的地方。”
“好。”
挂断电话后,我把第137页拍下来发给他。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衣服,证件,现金,还有——我的眼泪收集盒。那些瓶瓶罐罐,每一滴都是记忆的碎片。我不能留下它们,如果“老师”真的找到我,这些眼泪可能成为他控制我的工具。
我把盒子装进背包,环顾这个住了两年的小公寓。
窗外,东京塔的灯光在夜色里闪烁,像一颗巨大的、橙红色的心脏,在这个城市中心跳动。
我曾在那里贩卖眼泪,贩卖记忆,贩卖我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诅咒。
而现在,那些眼泪即将带我去往真相的深处。
也可能,是深渊。
第二天,快递到了。
一个小纸盒,里面是用棉花层层包裹的玻璃管。很细,只有指甲盖长短,里面封存着一滴晶莹的液体,在光线下微微泛着琥珀色。
松本的记忆。
二十年前,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证据。
我把它小心地收进贴身口袋。
佐藤健一的飞机下午两点到。我约他在羽田机场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见面——那里人多,又不引人注目。
出门前,我照了照镜子。
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睛很亮,像燃着一团火。
背包很沉,里面除了必需品,还有那个铁盒,和父亲的笔记本。
我戴上帽子和口罩,像每一个普通的、不想被人认出的东京女孩一样,汇入街道的人流。
地铁很挤。早高峰刚过,车厢里弥漫着倦怠的气息。我靠在门边,看着窗外飞逝的隧道墙壁。
突然,我感觉到一道视线。
猛地回头,车厢另一头,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正在看手机。很正常。
但我的脊背发凉。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有蚂蚁在皮肤上爬。
我在下一站提前下车,换乘另一条线。走楼梯时,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灰色夹克男也下车了,隔着十几个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被跟踪了。
我加快脚步,混入人群。站台上人很多,我挤进一节车厢,在门关上的前一秒冲出去。
灰色夹克男被关在了车里。
但我没有放松警惕。
从地铁站到咖啡馆,我绕了三条街,确认没有人跟踪后,才推门进去。
佐藤健一已经到了。
他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看见我,他点了点头。
我走过去,坐下。
“怎么样?”他问。
“有人跟踪我。”我压低声音,“灰色夹克,三十岁左右,平头,左耳有颗痣。”
佐藤健一的脸色沉下来。
“你被盯上了。”他说,“比我想象得快。”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推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美雪那本加密日记的界面。已经解锁了。
“我找了技术科的朋友帮忙。”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但还需要一个密保问题。问题是:‘我最羡慕的人是谁?’”
我的喉咙发紧。
“答案是……”
“是你。”佐藤健一看着我,“她写:‘我最羡慕的人是雨眠学姐。因为她能光明正大地爱,而我只能躲在阴影里。’”
他滑动屏幕。
“日记从去年三月开始,到她去世前三天。大部分内容你已经知道了——她对我的感情,她的痛苦,远山和藤原对她的操控。但最后几篇,有些新东西。”
我接过平板,开始阅读。
4月2日
今天又去见远山医生。他说我的“治疗”进展顺利,已经成功植入了对哥哥的“健康情感”——就是把禁忌的爱,转化为崇拜和依赖。
但我知道他在撒谎。
因为我昨晚又做梦了。梦里不是哥哥,是另一个男人。很模糊,看不清脸,但他说:“美雪,你是个好孩子。帮老师一个忙。”
醒来后,我头痛欲裂,嘴里有血腥味。
我偷偷录下了和远山的对话。他说漏嘴了,提到一个名字:“松本先生”。
我上网查了。松本浩二,二十年前一起重大案件的嫌疑人,但后来因证据不足释放。案件详情被加密,警察内部才能查看。
哥哥是警察。他能查到。
但我不能问他。远山说,如果我告诉任何人,就会把那些照片公开。
我好累。
4月3日
今天我跟踪了远山。
他去了横滨港区的一个仓库。很偏僻的地方,外面挂着“水产加工”的牌子,但里面根本没有鱼腥味。
我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远山出来时,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拄着一根手杖。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个人上车走了。
我拍下了车牌。
晚上,我用哥哥的权限偷偷查了车牌号。
车主:松本浩二。
就是他。
……
4月4日
我决定告诉雨眠学姐。
不是全部,只是一部分。关于远山和松本的关系,关于他们在做的实验。
学姐很聪明,她一定能发现真相。
但如果她发现了……会不会有危险?
远山警告过我:“松本先生不喜欢被人调查。他有很多朋友,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我问:“多高?”
远山笑了:“高到你想象不到。”
我害怕。
但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我不说,会有更多人受害。
明天去奥多摩。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学姐。
然后,听天由命。
……
日记到这里结束。
最后一篇的日期是4月4日——她来奥多摩的前一天。
我抬起头,看向佐藤健一。
“松本浩二。”我说,“就是‘老师’?”
“不知道。”佐藤健一摇头,“但我查了当年的案件记录。松本浩二,五十八岁,表面上是医疗器械公司的社长,但二十年前涉嫌参与一起跨国器官走私案。主谋是一个代号‘老师’的人,但警方始终没有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复印的卷宗,推到我面前。
“这是当年案件的概要。受害者包括战争幸存者、贫困移民、精神疾病患者——都是社会边缘人。他们被诱骗或强迫接受‘记忆治疗’,实则是为器官配型做准备。匹配成功的人,会‘被自杀’或‘被失踪’,器官被摘取,贩卖给黑市。”
我的胃里翻搅。
“你父亲和远山参与的治疗项目,很可能就是这个器官走私网的幌子。”佐藤健一说,“他们用记忆操控技术,让受害者自愿签署器官捐献同意书,或者制造‘精神崩溃导致自杀’的假象。”
我捂住嘴。
“所以美雪……”
“可能也是目标之一。”佐藤健一的声音很冷,“她的血型和稀有抗原,是很好的配型。远山和藤原对她的‘治疗’,除了实验目的,可能也在为器官移植做准备。”
我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平板屏幕上。
“但她逃过了。”我哽咽着说,“她选择了跳崖,而不是被他们……”
“是。”佐藤健一闭上眼睛,“她选择了自己的死法。至少……那是她的选择。”
我们沉默了很久。
咖啡馆里的音乐轻柔地流淌,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世界依然在正常运转,没人知道,在这个角落,两个人在为一场二十年前的罪恶,和一个女孩的死亡,承受着怎样的重量。
“现在怎么办?”我轻声问。
佐藤健一睁开眼睛。
“松本浩二。”他说,“找到他,就能找到‘老师’。而你父亲的记忆样本,是直接证据——松本的记忆里,一定有‘老师’的身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微型播放器,插上耳机,递给我一只。
“这是美雪偷偷录下的,她和远山的最后一段对话。你听听。”
我戴上耳机。
……
音频开始
(背景有轻微的回声,像是在空旷的房间)
美雪(声音发抖):“医生,我昨晚又做噩梦了。梦见有人割开我的肚子,取走我的肾。”
远山(平静):“那是治疗的一部分,美雪。你的潜意识在清理毒素。”
美雪:“但那些梦太真实了……我醒来后,侧腰在疼。真的有淤青。”
远山(沉默几秒):“可能是你睡觉时压到了。别多想。”
美雪:“医生,你实话告诉我……松本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远山(声音变冷):“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美雪:“我……我猜的。上次我来的时候,听见你和别人打电话——”
远山(打断):“美雪,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只要配合治疗,等你康复了,就能和哥哥过正常的生活。”
美雪(哭泣):“可我不想治疗了。我想停止。”
远山(声音变得柔和,但带着威胁):“美雪,还记得那些照片吗?如果你现在退出,我保证,明天你哥哥就会收到一份匿名邮件。里面不仅有照片,还有你的心理评估报告——上面会写,你对亲生哥哥有乱伦欲望,有暴力倾向,需要强制入院治疗。”
美雪(抽泣):“不要……”
远山:“那就继续治疗。下周来做最后一次配型检查。如果匹配成功,松本先生会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你去国外开始新生活。”
美雪(小声):“如果……不匹配呢?”
远山(笑了):“那就继续治疗。直到匹配为止。”
(脚步声,关门声)
美雪(独自,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音频结束
……
我摘掉耳机,手指冰凉。
“配型检查……”我喃喃道,“他们真的在找器官供体。”
佐藤健一点头,脸色铁青。
“美雪的血型是AB型Rh阴性,非常稀有。这种血型的人,器官移植的等待名单很长。如果松本在经营器官黑市,美雪确实是‘高价值目标’。”
他握紧拳头。
“所以他们用记忆操控,用照片威胁,用我对她的感情作为筹码——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自愿成为供体。”
“但美雪发现了。”我说,“所以她选择跳崖,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也保护了我。”佐藤健一的声音哽住,“如果她真的‘被自杀’,我一定会追查到底。而一旦我查到松本,他们就会对我下手。”
他深吸一口气。
“美雪用她的死,换了我的安全。”
眼泪从他眼角滑落。这一次,他没有掩饰。
我看着这个一直冷静、克制的刑警,在他妹妹的真相面前,终于崩溃。
“佐藤警官。”我轻声说。
他抬头看我,眼睛通红。
“我们会找到‘老师’。”我说,“为了美雪,也为了所有受害者。”
他点头,擦掉眼泪。
“首先,要拿到松本的记忆样本。”他说,“你带来了吗?”
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玻璃管。
琥珀色的液体,在咖啡馆的灯光下,像一颗被封存的眼泪。
“现在就看?”我问。
“现在。”佐藤健一说,“但这里不安全。去我的酒店房间。”
我们起身结账。
走出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灯火通明,但我的心里一片黑暗。
走到停车场,佐藤健一的车停在那里。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和东京街头成千上万的车一样。
他打开车门。
我突然停下。
“怎么了?”他问。
我看着那辆车,然后看向他。
“佐藤警官。”我说,“你的调职文件,批准了吗?”
他愣了一下。
“批准了。怎么了?”
“能给我看看吗?”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在酒店房间里。回去再看吧。”
我没有动。
“你昨天说,你刚到北海道,那边下雪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但北海道昨天的天气预报,是晴天。”
佐藤健一的表情凝固了。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你不是佐藤健一。”我说。
他笑了。
不是佐藤健一那种克制的、苦涩的笑。而是一种轻松的、近乎愉悦的笑。
“聪明。”他说,“但太晚了。”
他打了个响指。
停车场两侧,突然走出四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迅速围拢过来,封死了所有退路。
“林小姐,”假佐藤说,“‘老师’想见你。还有你手里的那个小瓶子。”
我后退,背抵在车门上。
“你们把真正的佐藤警官怎么了?”
“他很好。”假佐藤微笑,“在北海道‘度假’。等我们拿到想要的东西,他就会‘意外’殉职。很完美,不是吗?”
他伸手。
“把瓶子给我。‘老师’答应,可以留你一条命。”
我看着手里的玻璃管。
松本的记忆。父亲用生命保护的证据。美雪用死亡换来的线索。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假佐藤。
“告诉‘老师’。”我说,“想要这个,自己来拿。”
我举起瓶子,用力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
那滴琥珀色的眼泪,溅落在地面,迅速蒸发在空气里。
假佐藤的脸色变了。
“你——”
“我父亲教过我。”我盯着他,“记忆样本一旦接触空气,三十秒内就会失效。现在,你们什么都得不到了。”
他暴怒,冲过来想抓我。
但就在这时——
刺耳的警笛声响起。
真正的佐藤健一,从停车场入口冲进来,身后跟着十几名警察。他举着枪,对准假佐藤。
“警察!不许动!”
假佐藤僵住。
其他四个西装男想跑,但被警察迅速制伏。
佐藤健一跑到我面前。
“你没事吧?”
我摇头,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扶住我。
“你怎么……”我喘着气,“你不是在北海道?”
“我根本没去。”他说,“收到你的照片后,我就意识到可能有诈。所以我让同事伪装成我上飞机,自己留下来布控。”
他看向地上碎裂的玻璃。
“记忆样本……”
“毁了。”我说,“但没关系。”
“为什么?”
我看着他,笑了。
眼泪从眼角滑落——这一次,是真正的、带着释然的笑泪。
“因为,”我说,“松本的记忆,不在那个瓶子里。”
佐藤健一愣住。
“我父亲没那么傻。”我擦掉眼泪,“他把真正的记忆样本,封存在另一滴眼泪里——我七岁那年,因为摔跤哭的那次。他收集了那滴泪,一直保存着。而那个瓶子里的,只是普通的生理盐水。”
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更小的玻璃管,递给他。
“这才是真的。”
佐藤健一接过,看着里面那滴晶莹的液体。
“你……早就计划好了?”
“从我母亲告诉我玩具熊的事开始。”我说,“我知道‘老师’一定会找上门。所以,我准备了假的做诱饵。”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然后,他笑了。
真正的,放松的笑。
“林雨眠,”他说,“你比你父亲聪明。”
我摇头。
“我只是学会了,怎么在黑暗中保护重要的东西。”
警察带走了假佐藤和那四个手下。佐藤健一和我站在停车场里,夜风吹过,带着初冬的寒意。
“现在怎么办?”我问。
“松本浩二。”他说,“有了这个记忆样本,我们可以申请搜查令,直接去抓人。”
“但‘老师’可能不是他。”我说,“如果松本只是代理人——”
“那就顺藤摸瓜。”佐藤健一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一层一层,直到最顶端。”
他看着我。
“你愿意作证吗?在法庭上,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我点头。
“愿意。”
“可能会很危险。”
“我不怕。”我说,“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不,你还有。”
“什么?”
“你自己。”他轻声说,“还有……未来。”
我看着他,心脏某处轻轻颤动。
“佐藤警官。”
“嗯?”
“等这一切结束……”我顿了顿,“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不是在这里,不是谈案子。只是……普通的咖啡。”
他看着我,很久。
然后,他笑了。
“好。”他说,“我等你。”
我们相视而笑。
远处,警灯还在闪烁,夜色正浓。
但我知道,黎明就快来了。
而在那之前,我们要先穿越最深的黑暗。
……
一周后,松本浩二被捕。
在他的别墅地下室里,警察找到了一个完整的记忆实验室,以及二十年来数百名受害者的档案。美雪的名字在其中,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
松本对罪行供认不讳,但坚决否认自己是“老师”。
“我只是执行者。”他在审讯室里说,“‘老师’在更高处,高到你们想象不到。”
佐藤健一没有追问。
因为松本的记忆样本,在技术科的分析下,揭示了一个更惊人的真相:
“老师”不是一个人。
是一个组织。一个渗透在政界、商界、司法界的庞大网络,以“记忆与生命研究协会”为幌子,进行着器官走私和人体实验。
松本只是这个网络在日本的负责人。
而真正的顶端,在海外。
“这已经不是日本警方能处理的案子了。”佐藤健一的上级说,“需要国际合作,需要时间。”
案子被封存,列为最高机密。
但佐藤健一没有放弃。
他申请调职到国际刑警组织日本中心,专门负责这个案子的后续追查。
调职批准的那天,他来找我。
我们在东京塔下的咖啡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樱花早就谢了,银杏叶正黄。风吹过,落叶像金色的雨。
“我要去法国里昂,国际刑警总部。”他说,“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更久。”
我点头。
“我妹妹出院了。”我说,“我要带她回中国休养一段时间。然后……我可能会去继续读心理学,想研究怎么用记忆治疗帮助创伤者,而不是伤害他们。”
他笑了。
“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也许吧。”我顿了顿,“你会回来吗?”
“会。”他看着我,“等案子结束,我就回来。”
我们沉默地喝着咖啡。
窗外,东京塔在秋日阳光下伫立,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见证过眼泪,见证过谎言,见证过死亡。
也即将见证,新的开始。
“佐藤警官。”我说。
“叫我的名字吧。”他说,“健一。”
我看着他。
“健一。”我叫出这个名字,有些生涩,但很自然,“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那天在悬崖边,美雪坠落前,最后一句话,其实不是‘告诉哥哥,忘了我’。”
他愣住。
“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她说:‘告诉哥哥,要幸福。和雨眠学姐一起。’”
佐藤健一——健一的眼睛红了。
“她真的这么说?”
我点头。
“她知道我爱你。”我轻声说,“从一开始就知道。”
眼泪从他的眼眶涌出。
这一次,我没有为他擦去。
而是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所以,”我说,“你要答应她。要幸福。”
他反握住我的手,很用力。
“我会的。”他说,“和你一起。”
我们在东京塔下,在秋日的阳光里,在飘落的银杏叶中,许下了这个承诺。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
只是握着手,像两个经历了漫长战争后,终于找到彼此的幸存者。
***
三个月后。
中国,南方的小城。
我坐在老家的阳台上,看着妹妹在院子里浇花。她的气色好多了,脸颊有了血色,笑起来像小时候。
手机响了。
是健一发来的信息。
一张照片:法国里昂的街道,梧桐叶落了一地。配文:“秋天了。想你。”
我笑了,回复:“这里也是秋天。银杏很美。”
他又发来一条:“案子有进展了。抓到了‘老师’组织在欧洲的一个高层。他供出了更多线索。”
“小心。”
“我会的。等我回来。”
我放下手机,看向院子。
妹妹回头,对我笑。
阳光很好。
风很温柔。
而我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为了真相而战。
为了所有被夺走记忆的人。
为了所有被偷走生命的人。
也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里面是一滴新的眼泪。
今天早晨流的,因为看到妹妹笑,因为想起健一的眼睛,因为感受到——活着,真好。
我举起瓶子,对着阳光。
眼泪在光线下晶莹剔透,像一颗微小的、承载着所有温暖记忆的星辰。
然后,我拧开瓶盖,喝下了它。
记忆涌来:妹妹的笑,母亲的手,健一的眼睛,东京的樱花,奥多摩的风,还有——美雪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失去。
都在这一滴泪里,被温柔地包裹,被完整地接纳。
然后,化作前行的力量。
原来,眼泪不仅可以承载记忆。
还可以治愈伤痕。
还可以,见证爱。
我闭上眼睛,让阳光洒满脸颊。
风吹过,带来远处桂花香。
而我,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
活着。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