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5日,正午刚过,“和平星”号远洋货轮正航行在一片墨蓝得近乎深邃的海域上。阳光本该炽烈,却不知何时被一层稀薄的雾霭滤去了锋芒,只在起伏的浪尖上投下些破碎的、苍白的光斑。海面异常平静,仿佛一块巨大的、缓慢呼吸的绸缎,唯有船体犁开的白色航迹,绵延向视野尽头,很快又被沉默的深蓝吞没。
就在这片看似永恒的宁静中,危机骤然而至。数艘改装过的快艇如同嗜血的鲨鱼,突然从货轮侧后方的波谷中窜出,引擎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海天的寂静。铁钩抛上船舷,缆绳绷紧,黑色的身影利落地攀援而上。
凄厉的警报声在“和平星”号上空回荡。船长在驾驶室按下紧急按钮后,与大副迅速而镇定地组织船员撤离。通往安全舱的通道里,脚步声急促却有序,厚重的金属舱门在最后一人进入后轰然闭合,液压锁栓沉钝地嵌入槽位,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那是一座用特种钢板与复合结构构筑的方舟,嵌在这巨轮的心脏深处,固若金汤。
登船的海盗们像一群闯入宝库却找不到钥匙的鬣狗。他们踹开一扇扇舱门,翻箱倒柜,零散的私人物品和货物配件被抛洒一地,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似乎都随着船员一同消失了。愤怒开始滋生,化为更无节制的破坏。电路被胡乱劈砍,火星在昏暗的走廊里四溅;消防栓被撬开,水漫过甲板,混合着打翻的机油,泛起浑浊怪异的光泽。
然而,在这被暴力侵扰的钢铁迷宫深处,某些东西似乎被惊醒了。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连时光的流动都变得粘稠。照明线路受损的区域,灯光开始诡异地明灭,滋滋的电流声像是某种压抑的叹息。
一名海盗在底舱一处船员寝室的狭小厕所里,对着墙上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污渍。头顶的灯管骤然剧烈闪烁,将他惊疑不定的脸切割成忽明忽暗的碎片。就在光线最暗的那一刹那,镜中——他肩膀后方模糊的阴影里——无声地多出了一个轮廓。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就像从墙壁本身的黑暗中凝结而出。他瞳孔骤然放大,喉结滚动,却连一个音节都未能发出。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从脑后幽灵般探出,严严实实捂死了他的口鼻,冰凉的触感直透颅骨。下一秒,一道极细的寒光自颈侧掠过,细微的割裂声几乎被灯管的嗡鸣掩盖。他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身体顺着冰凉的瓷砖墙壁滑倒,只在镜面上留下几道迅速模糊的喷溅状红痕。
类似的猎杀在货轮各处同步上演。通风管道深处传来短暂而沉闷的倒地声;堆满杂物的货架阴影里,有人被拖入更深的黑暗,再无动静;甚至有海盗在追逐一个迅捷如风的黑影至死胡同,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在转角一闪,追上去却只面对一面光秃秃的、焊痕斑驳的舱壁,仿佛那黑影已融化在钢铁之中。对讲机里传来的惊呼与杂音越来越少,一种冰冷的恐惧开始在海盗幸存的同伙间蔓延,直到一个嘶哑、充满惊疑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响起:
“头儿……快来甲板……最里面那个加锁的蓝色集装箱……你们得过来看看……”
海盗头子带着剩余人手,提着枪,心神不宁地穿过漫长而安静的货舱通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海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冷却液的气味。他们停在那个巨大的集装箱前,锁已被破坏,箱门虚掩。领头者示意手下猛地将门拉开——
昏暗的光线涌入箱内,照亮了蛰伏其中的钢铁巨兽。那是一辆步兵战车,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间,棱角分明的复合装甲在阴影中泛着冷冽的微光。车体上密密麻麻的爆炸式反应装甲块如同怪异的鳞片,无人炮塔上探测器和主动防御系统的雷达悄然指向前方。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门修长的57毫米速射炮,炮口幽深,仿佛能吞噬光线,沉默中蕴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毁灭力量。
“老……老大,”一个年轻的海盗声音发颤,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这船……运的不是普通货。这玩意……只有大国才造得出,是不是……是不是往什么战区送的?”
海盗头子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渗出冷汗。他抢过这种商船无数次,见过各种货物,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再是财富,而是烫手的山芋,是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诅咒。“闭嘴!”他低吼道,声音却有些虚,“关上!赶紧把门关上!收拾东西,我们立刻离……”
“开”字还没出口,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货轮外那一直笼罩着海面的稀薄雾气骤然浓稠如墨,翻滚涌动。仅存的、苍白的天光在几秒钟内被彻底吞噬,乌云仿佛凭空涌现,低低地压向海面,厚重得令人窒息。云层深处,沉闷的雷声开始滚动,那不是自然的雷鸣,倒像是巨兽在深渊下的咆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怒意。惨白的电光偶尔撕裂云幕,瞬间照亮货舱内每一张惨白惊惶的脸,以及那战车冰冷沉默的轮廓。
就在最后一道电光熄灭、世界重归更深的昏暗的刹那——
所有海盗的后颈,同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那不是风,更像是极地寒冰贴上了皮肤。他们齐齐僵住,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极其缓慢地、战栗着转过头去。
货舱门口,通道的阴影中,不知何时,静静伫立着数个漆黑的身影。他们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部偶尔反射出一点非人的微光。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却散发出比外面酝酿的雷暴更加可怕的、纯粹的死寂。
“啊——!!!!!!!”
第一声完全走调的、撕心裂肺的惨叫爆发了,随即如同连锁反应,更多的尖叫炸开,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与绝望。这声音穿透层层甲板,甚至隐约传入了那深海堡垒般的安全舱内。躲在其中的船员们彼此靠紧,听着那遥远却清晰的、非人的哀嚎,心脏狂跳,不知道厚重的舱壁之外,那钢铁的棺椁里,究竟正在上演何等恐怖的景象。
只有云层中愈发暴烈的雷霆,与脚下船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仿佛在回应着这场悄然开始、又即将被暴风雨吞没的审判。
几小时后,接到求救信号紧急赶来的052型驱逐舰“文海”号,如钢铁长城般抵近了漂泊的“和平星”号。舰载直升机盘旋警戒,精锐的特种作战小队通过索降迅速登船。然而,预期中的交火或对峙并未出现,整艘巨轮死一般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空洞回响。
最初的诡异感来自气味。尚未完全登上甲板,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腥与微腐的混合气息就乘着海风钻入鼻腔,令这些见惯生死的老兵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阳光炽烈地炙烤着钢铁甲板,反光刺眼,但在这明亮的背景下,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血液几乎瞬间冷凝。
前方的货柜区,一面巨大的白色集装箱侧壁上,赫然悬挂着数十具“人形”。那并非完整的尸体,而是一张张被完整剥下、随着燥热微风微微摆动的人皮。空洞的眼窝和张开的下颌轮廓在拉伸的皮肤上形成扭曲的呐喊姿态,暗红近褐的血迹如同粘稠的瀑布,早已干涸凝固,在洁白的箱壁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恣意流淌的狰狞图案。正午的阳光无情地照射着这恐怖的“展览”,加速了皮肤组织难以言喻的变化,那股越来越浓烈的、混合了血腥与腐败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呼吸。
甲板上除了这些可怖的悬挂物,空空如也。血迹从集装箱下方蜿蜒流淌,消失在通往船舱的入口,像一条条指向深渊的暗红触手。
小队成员强抑住胃部的翻腾,保持战术队形,沿着血迹向舱内推进。与外部的暴晒相比,船舱内部闷热如同蒸笼,但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比高温更让人难以忍受。这里的景象“正常”了一些——至少尸体是完整的。几具海盗装扮的躯体倒伏在走廊、转角,无一例外是被利器从后方或侧面精准地切断颈动脉,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到近乎冷酷,显示出袭击者极高的专业素养,像是一场沉默而高效的清剿。然而,在这其中,一具蜷缩在角落的尸体格外突兀。他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的表情,眼球几乎突出眼眶,双手痉挛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身上却没有明显外伤——他竟是被活活吓死的。这无声的恐惧,比周围的致命伤口更令人心底发毛。
安全舱被顺利打开,惊魂未定的船员们获救。他们的叙述支离破碎,充满了对黑暗、闪光和门外惨叫的恐惧,但无人知晓袭击者的真面目。经清点,所有船员均在安全舱内,无人缺席,排除了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
疑云笼罩。指挥官将目光投向了货轮上那些数以百计的、沉默的集装箱。是否有未知的、危险的“乘客”藏在其中?特种队员们小心翼翼地逐一开箱检查。大部分是标注清晰的日用商品、机械零件。气氛在接近那个据说存放过步兵战车的特定集装箱时,变得格外凝重。
就是这个箱子,曾被海盗打开并发出惊呼。然而现在,它的锁具完好,密封条甚至有些陈旧落灰,与周围环境并无二致。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在严密掩护下,缓缓撬开了箱门。
没有钢铁巨兽,没有反应装甲的冷光,没有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炮管。集装箱内出奇地“干净”,甚至可以说空旷得过分。只有最内侧整齐堆叠着数百个朴素的纸箱,纸箱外壳印着某品牌智能手机的标识。打开其中一箱,里面确实是排列整齐、包装完好的崭新手机,塑料膜在战术手电的光束下反射着平平无奇的光泽。
一名队员忍不住上前,用手指用力擦拭了一下集装箱冰冷的内壁,又仔细检查了地板。没有大型重物固定或移动留下的新鲜擦痕,没有重型车辆特有的油渍,空气里只有新电子产品淡淡的塑料味和集装箱本身的铁锈味。一切都表明,这里似乎长期、且仅仅存放着这些电子商品。
“难道是遇见鬼魂了?”有人低声问。
但获救船员交头接耳,描述也大致相同。可眼前的事实却冰冷而突兀。那个曾令海盗头子冷汗直流的钢铁杀戮机器,仿佛只是一个集体惊恐中产生的幻影,或是被这片诡异海域悄然吞噬,替换成了这堆沉默的、无害的科技产品。
搜查无果,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无法解释的悖论。在将“和平星”号护送至安全海域后,“文海”号与之分离,继续它未竟的航程。蔚蓝的大海吞没了货轮的背影,也吞没了那一天发生在钢铁船舱内的所有秘密。
时间滑向深夜,距离白日里那场诡异事件的海域并不遥远,一处蜷缩在海岸线阴影里的破败渔村,迎来了它“每月一度”的噩梦。
发动机粗暴的咆哮撕碎了潮汐的节奏,数辆改装过的皮卡和军用吉普卷着沙尘,如同闯入羊圈的鬣狗,大摇大摆地停在村口简陋的木栅栏前。车灯刺眼的光柱胡乱切割着黑暗,照亮了前方空无一人的土路和低矮茅屋沉默的轮廓。车斗里,缠着弹药、嚼着刺激性植物的武装分子们哄笑着,枪口有意无意地指向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姿态嚣张。他们习惯于看到村民们像受惊的牲畜般聚在村口,在头领冰冷的目光下,颤巍巍地奉上勉强凑出的、沾着鱼腥味的钞票。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压榨,将不少走投无路的渔民逼上了铤而走险的海盗之路。
然而今夜,异乎寻常。没有预料中瑟缩的人群,没有哀求,也没有卑微点燃的迎接灯火。只有一片沉甸甸、几乎伸手可掬的黑暗笼罩着村庄,连犬吠虫鸣都消失了,寂静得只剩下海风穿过破屋缝隙时发出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
“人呢?!都死光了吗?!”
领头的小头目——一个身材粗壮、穿着不合时宜的昂贵皮靴、脸上架着墨镜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跳下吉普。皮靴重重地碾在沙土地上,发出闷响。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被戾气和药物侵蚀得浑浊的眼睛,用当地土语厉声喝问。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寂静,这沉默非但没有让他警觉,反而点燃了他被轻视的怒火。就在他腮帮子咬紧,准备挥手让手下冲进去“给点颜色看看”时,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从村口的阴影里连滚爬爬地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渔民,褴褛的衣衫几乎遮不住嶙峋的肋骨,脸上混杂着未干的泪痕和某种更深重的、近乎麻木的恐惧。他扑倒在皮靴前的尘土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小头目心中的疑虑瞬间被暴戾取代。他不在乎这人为何如此恐惧,只将这视为对他权威的公然懈怠。“猪猡!”他怒骂一声,抬起穿着坚硬皮靴的脚,狠狠踹在老人的下巴上。骨骼错位的轻微“咔”声和老人的闷哼同时响起。“我要的钱呢?你们村子的人呢?都躲起来想造反吗?!”
老人被踹得翻滚出去,又挣扎着爬回原来的位置,只是不住地磕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破碎的音节,仿佛精神已经游离于躯体之外。小头目愈发不耐,示意两个手下上前。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老人干瘦的身躯上,沉闷的击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直到老人几乎瘫软,他才被像破布袋一样重新拎到小头目面前。
这一次,老人终于抬起了头。肿胀的眼皮下,那双眸子却异常清明,里面翻涌着无边的恐惧,但更深处,却燃起一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怨恨之火。他死死盯着小头目,嘴唇翕动,用尽力气挤出嘶哑的声音:
“祂…跟随着亡灵的指引…找过来了…从海上…来了…”
小头目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冷笑。他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一把闪亮的镀铬左轮,冰冷的枪口直接抵在老人汗津津、布满瘀伤的额头上。“我不管是什么狗屁神魔来了!”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人脸上,“在这片地方,老子就是神!神今天也保不住你!”
老人没有闪避枪口,反而咧开带血的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祂不是神…”
“但你会希望…祂是神…”
话音落下的刹那——
一种低沉、浑厚、充满金属质感与磅礴力量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空!那绝不是汽车或皮卡引擎能发出的声响,更像是某种沉睡的钢铁巨兽被唤醒的喘息。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所有武装分子车辆的引擎,像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齐刷刷地熄火,车灯瞬间熄灭。刚刚还被灯光和喧嚣充斥的村口,骤然陷入一片绝对、纯粹的黑暗与死寂,只剩下那越来越近、震得人胸腔发麻的轰鸣,从村庄另一侧的沙丘后方滚滚而来。
“谁?!谁在那里?!出来!”小头目惊恐地大叫,手中的左轮指向声音传来的黑暗,但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周围的武装分子们也乱了阵脚,慌慌张张地拉动枪栓,盲目地将枪口对准各个方向,脸上先前跋扈的神色被茫然和惊慌取代。
“嗡——!”
两道炽白、无比粗大的光柱骤然亮起,如同神话中巨人的双眼,从沙丘顶端猛然投射下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村口区域。光柱中,尘埃狂舞。武装分子们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纷纷抬手遮挡。
当他们勉强适应了这毁灭性的光亮,顺着光柱看向来源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沙丘之上,一个庞大、威严、线条硬朗如移动堡垒的轮廓,清晰地矗立在星空之下。沙黄色的数码迷彩在强光背景下反而显得深沉,但那棱角分明的炮塔,粗长得令人窒息的滑膛炮管,以及炮塔和车体上遍布的、模块化的爆炸式反应装甲……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认知上。
这不是他们见过的任何军阀拥有的老式坦克。这是……一种只存在于大国正规军武器库、只出现在国际新闻战地画面最前沿的、象征着绝对碾压力量的重型主战坦克。是那种仅凭存在就能让步兵绝望的钢铁怪物。
“开火!打它!打啊!”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小头目声音变调地尖叫起来。率先反应过来的机枪手朝着那钢铁巨兽扣动了扳机,其他武装分子也如梦初醒,步枪、冲锋枪喷吐出火舌。
“叮叮当当……噗噗……”
子弹如暴雨般泼洒在那倾斜的前装甲和反应装甲块上,却只激起一簇簇微不足道的火星和闷响,如同孩童用石子投掷山崖。那坦克纹丝不动,冰冷的装甲甚至没有留下像样的划痕,沉默的姿态比任何咆哮都更具侮辱性和压迫感。
小头目张着嘴,看着这徒劳的攻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就在这令人崩溃的死寂与弹雨的反差中——
“咻——!”
“砰!”
“哒、哒!”
冷酷、精准、极具节奏感的枪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那不是坦克的主炮或同轴机枪,而是来自黑暗深处不同方向的单发或短点射。声音短促致命,每一次响起,必有一名武装分子惨叫着倒地,或是头部绽开血花,或是胸**开破洞。袭击者如同隐身在夜色中的幽灵,枪法精准得可怕,射击位置飘忽不定。
屠杀在五分钟内结束。当最后一声枪响的回音被海风吞没,村口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武装分子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与海腥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
只剩下小头目一个人还站着,孤零零地站在两道光柱的绝对焦点之中。强光将他脸上每一丝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筋肉都照得纤毫毕现,汗珠滚落,混着飞溅的血沫。他手中那把象征权力的镀铬左轮不知何时已掉在脚边的血泊里,反射着冰冷的光。昂贵的皮靴浸透了粘稠的、尚带余温的液体,每一下心跳都仿佛能听见血液在其中挤压的细微声响。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膝盖相互碰撞,发出咯咯的轻响。瞳孔放大到极致,失神地倒映着沙丘上那尊沉默的、被光晕勾勒出神圣又恐怖轮廓的钢铁巨兽,以及巨兽身后、光柱边缘之外那片吞噬一切的、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窥视的绝对黑暗。引擎低沉而均匀的嗡鸣持续传来,不再像是机械运转,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在深海之下的呼吸,带着规律的、碾压理智的脉动。
“祂来了!祂真的来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那倒在地上的老渔民竟挣扎着爬起,不顾肋骨折断的剧痛和满身伤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坦克的方向猛然跪倒,前额重重磕在坚硬的沙石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的声音嘶哑却穿透了引擎的低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虔诚与狂喜。
小头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惊得猛一哆嗦,残留的凶性让他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左手,想要再次扼住老人的脖子:“谁?!到底是谁来了?!”他的声音尖利得变调,手指触碰到老人温热的皮肤时,自己的颤抖反而更加剧烈。
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直视小头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的诅咒:“亡灵!是那些被你们扔进海里、挂在码头、埋在沙地里的亡灵!他们的魂灵就是祭品!他们的怨恨引来了祂!祂不是来拯救的…祂是来终结的!是来把你们施加的一切,百倍奉还的恶魔!”
话音未落,老人干瘦如柴的手中寒光一闪——那是一把藏在破旧衣物里的、生锈却尖锐的鱼刀。小头目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冰凉,随即才是撕裂般的剧痛。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那把粗糙的刀柄正握在那只他以为毫无反抗之力的手中。极致的羞辱瞬间压过了恐惧,他面容狰狞,用未受伤的右手再次摸向腰侧——那里还有一把备用的手枪。
“呯!!!”
枪声再起,但并非来自他的手。一颗子弹从侧面的黑暗之中袭来,精准无比地击中他刚握住枪柄的右手腕。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甚至短暂压过了耳鸣,手枪连同几根断指一起飞落。难以形容的剧痛和更深沉的、名为“被猎杀”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捂住血肉模糊的手腕,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朝着村庄那片吞噬了光明的黑暗深处,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村庄不再是熟悉的破败景象。在极度恐惧的滤镜下,一切都变了形。低矮的茅屋像蹲伏的巨兽,黑洞洞的窗口是它们凝视的眼睛。风穿过破烂棚户的呜咽,变成了无数细碎的、充满怨恨的私语。他仿佛看到,在那些屋檐的阴影下,在拐角的暗处,静静站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身影——有被他亲手吊死的老人,有被他抛入大海的年轻渔民,有在他纵火中消失的妇孺……它们没有逼近,只是无声地站着,用空洞或燃烧的目光,冷冷地“目送”着他。这些幻象如此真实,他甚至能闻到记忆中他们死去时的血腥与焦臭。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脚下的路越来越软,从硬土变成了沙地。
他终于冲出了村庄,眼前是空旷的海滩和更远处无垠的、漆黑的大海。海浪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叹息,又像是低笑。而在海滩上,影影绰绰,似乎站满了人。是闻声赶来的村民?还是……他分不清了。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照亮一张张面孔,无论男女老少,那些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畏惧或麻木,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怨恨,沉默地凝聚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寒冰,几乎要将他冻结。
“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背对着大海,嘶声力竭地喊出这句往日充满威慑的话,声音却干瘪颤抖得没有任何力量,更像是在绝望中为自己壮胆的哀鸣。
“咻——嘭!!!”
回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呼啸和骤然炸开的刺目光芒!一枚明亮的黄色照明弹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海面上空升起,划破夜幕,随后在低空缓缓降落,将整片海滩、村庄边缘,连同他惊恐万状的身影,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无处遁形的黄白色强光之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奇长扭曲,投向前方那些沉默的人群。
然而,另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阴影,如同山脉崛起,从他身后缓缓延伸,瞬间覆盖、吞噬了他自己渺小的影子。
他脖颈僵硬,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
就在近在咫尺的海滩上,海水温柔地冲刷着它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船首。那是一艘巍峨如移动山岳的巨型气垫登陆船,它通体漆着深暗的、几乎吸收所有光线的哑光涂层,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与海岸融为一体。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大片海滩纳入其中。它没有灯火通明,没有任何活跃的迹象,沉默得像一座刚刚浮出水面的钢铁陵墓,或是从深海最黑暗的梦境中径直驶出的洪荒巨兽。海浪在它四周拍碎,泡沫在照明弹的光芒下闪烁,却更衬托出那庞然巨物死寂的、非人的压迫感。
小头目的嘴巴张了又张,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仿佛声带已被那纯粹的、超越理解的恐惧彻底碾碎。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沙地上,面对着眼前沉默的巨船、身后怨恨的人群、以及头顶那枚缓缓下坠、将一切定格在这恐怖画面中的燃烧光球。整个世界,只剩下照明弹燃烧的嘶嘶声,海浪永无止境的冲刷声,以及他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欲爆裂的轰鸣。
武装分子总部位于一座废弃的混凝土建筑内,墙壁斑驳,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摇曳的应急灯光在满是涂鸦的墙上投下不安的光影。小头目瘫坐在中央空地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海水、汗水还是未干的血。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尖利变形,断断续续地重复着那个关于钢铁巨兽、幽灵枪手和深海怪船的故事。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他最后喃喃道,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片被照明弹照亮的恐怖海滩上。
房间上首,真正的武装集团首领斜靠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兽皮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粗壮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他被几名神色警惕、装备精良的护卫簇拥着。听完这离奇的叙述,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洪亮而充满讥讽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哈!一个大国——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些国家之一——的正规军,会像幽灵一样,为了几具烂渔民的尸体,开着主战坦克和登陆舰,来我这穷乡僻壤表演午夜惊魂?”他吐出一口浓烟,眼神变得轻蔑,“小子,你是吓破胆出现幻觉了吧?还是偷懒丢了货,编出这种鬼话?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坐在首领侧方阴影里的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女性顾问,穿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合体西装,指尖轻轻点着膝盖。她嘴角勾起一丝冷淡的弧度,用流利但带着明显异国腔调的英语问道,声音清晰而冰冷,像手术刀划过玻璃:“你说坦克?具体型号呢?是M1‘艾布拉姆斯’,还是T-80系列?抑或是‘豹’2?”她的问题直指核心,试图用现实世界的逻辑戳破这个荒谬的故事。
小头目猛地摇头,动作僵硬得不自然。“都不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隔着厚重棉絮传递出来的质感,与他惊恐的表情有些脱节。“那是R4KN……是专门为了两栖作战和城市攻坚设计的重型装备,只有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才配属……”他机械地报出一串听起来非常专业的词汇,但随即,他的语调又变得诡异而飘忽,“……但这和接下来要发生的相比……一点都不重要了……”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小头目的身体开始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帆布被强行撑开的“咯吱”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肿胀、苍白,下面的血管狰狞地凸起、蠕动,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皮下钻行。他本就破烂的衣服被不断膨胀的躯体绷紧、撕裂,化作褴褛的布条挂在身上。最骇人的是他的腹部——一道粗糙、狰狞、蜈蚣般的巨大缝合线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针脚歪斜,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紫红色,随着膨胀而拉伸,仿佛随时会崩裂。
“呃……嗬……”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肿胀的脸上,眼睛瞪得极大,泪水混合着恐惧的分泌物不断涌出,划过鼓胀的皮肤。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更深层次的、对被操纵的绝望。
“事实……远比你们听到的故事……更诡异……”他的嘴张开,声音彻底变了,不再是当地土语,也不是他之前说过的任何语言,而是一种冰冷、沙哑、带着奇特电子摩擦质感的中文,每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手枪在手里熔化,烫穿了手掌……士兵们看着自己的指甲变长,抠进自己的脸皮,然后笑着把它整张撕下来……血像瀑布一样,流啊流啊,直到地上只剩下一副会抽搐的红色骨架……而我……”
他肿胀的身体顶端,那颗头颅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歪了歪,缝合的腹部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被祂,改造成了送进来的‘礼物’。”
就在这一刻,房间顶部那盏本就昏暗的吊灯,如同被无形的手操控,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明灭闪烁!光与影以极高的频率交替切割着房间内的一切。就在这癫狂的光影节奏中,“小头目”鼓胀到极限的躯体背部,沿着脊椎的位置,猛然裂开一道整齐的缝隙!
不是皮肤撕裂,更像是某种精心设计的封装被打开。
那层肿胀的、带着缝合线的“人皮”——连同里面填充的、模拟血肉的、此刻正在迅速干瘪融化的不明物质——如同脱下一件外套般,被从内部向两侧撕开、褪下!粘稠的、半透明的液体从裂口处滴落,散发出混合了防腐剂和铁锈的怪异气味。
一个身影从崩解的“皮囊”中站起。
他——或者说,它——穿着一身沾染暗红污渍的沙黄色数码迷彩作战服,紧贴身体,勾勒出精悍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外面套着厚重的模块化重型防弹衣和战术携行具,插满了弹匣、装备和不明用途的模块。头上戴着的头盔造型奇特,整合了复杂的传感器基座,而面部则被一副全覆盖式的智能护目镜防毒面具彻底遮蔽。护目镜呈深邃的幽蓝色,此刻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偶尔划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非反光的冰冷数据流荧光。
没有任何标志,没有任何国旗或部队徽章。只有一身极致专业化、冰冷、为高效杀戮而设计的装备。它站在那里,微微歪着头,幽蓝的目镜平静地“扫视”着房间内每一个活人,姿态没有丝毫“小头目”的惊恐或脆弱,只有一种无机质的、如同精密仪器锁定目标般的专注。
这才是故事里真正的主角。一个披着人皮,被“祂”送入巢穴的……非人之物。
“啊啊啊啊——!!!”
几乎在看清那幽蓝目镜的瞬间,离得最近的几名护卫率先发出了崩溃的尖叫。这尖叫声如同点燃了连锁反应的引信。房间里的武装分子们,无论是首领的亲信还是普通喽啰,都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脸上瞬间爬满了极致的、超越理性的恐惧。他们的眼神涣散,仿佛在那幽蓝的目镜深处看到了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
“眼睛!我的眼睛里有东西在爬!!”一个人惨叫着,竟然用拇指狠狠抠向自己的眼眶。
“皮肤!皮肤下面有东西!把它弄出来!弄出来啊!”另一人抽出匕首,不是指向那不速之客,而是疯狂地割向自己的手臂、脸颊,鲜血淋漓。
“砰!”“咔嚓!”
吞枪自尽的闷响,以及头骨狠狠撞向混凝土墙壁的碎裂声接连响起。一些人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物;另一些人则蜷缩在地,抽搐着,口吐白沫,仿佛正遭受着无形却极端痛苦的折磨。
整个总部大厅,在几秒钟内从武装巢穴变成了疯狂自毁的人间地狱。血腥味、硝烟味、失禁的恶臭和那非人之物身上散发的冰冷铁锈味混杂在一起。而那个从人皮中蜕出的身影,依旧沉默地伫立在疯狂旋涡的中心,幽蓝的目镜平静地记录着这一切,如同一位冷漠的观察者,或者一场献祭仪式的执行者。闪烁的灯光最后一次明灭,短暂地将他身影拉长,投在沾满鲜血和脑浆的墙壁上,形如扭曲的鬼魅,随即,灯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混乱与黑暗中的哀嚎。
在灯光最后一次疯狂明灭、最终彻底熄灭后的那一两秒里,世界仿佛被投入了绝对的静默之井。连方才那些狂乱的哀嚎、撞击与自毁的声响也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滴落的“嗒…嗒…”声,以及一些垂死者喉咙里残存的、细微的“嗬嗬”气音,在浓稠的黑暗与刺鼻的血腥味中飘荡。
应急光源或许已毁,仅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碎的高窗和弹孔中费力地挤进来,勉强勾勒出大厅内狼藉的轮廓:横七竖八的扭曲人体、泼洒在墙壁和地面上浓淡不一的深色印渍、翻倒的桌椅和武器。空气粘滞得如同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那个身影——从人皮中蜕出的士兵——依旧立在原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幽蓝色的护目镜,偶尔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像深海鱼类冰冷的目光。他缓缓转动脖颈,发出极其轻微的、机械结构转动的细微声响,最终,目镜的幽光锁定了瘫坐在兽皮椅上的武装头领。那头领此刻面无人色,手中的雪茄早已掉落,昂贵的皮靴浸在从属下尸体蔓延过来的血泊里,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士兵开口了,声音平稳,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普通话。但这平稳之下,似乎压抑着一种非人的、如同电流通过金属腔体时产生的细微震颤,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精密仪器在高效运转时克制的嗡鸣,或者说,一头掠食者在戏耍无力挣扎的猎物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近乎愉悦的低沉共鸣:
“祭品的最后一环……”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厅里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听者的耳膜,“就是恶棍老大的血肉……”
他向前迈了一步,战术靴底踩在血泊与碎肉上,发出湿滑粘腻的声响。
“和帮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