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枚将熄的炭火,悬在西边山脊上。
陆远推开驿门时愣住了,驿站的院落里长满了蓟草,高及人膝,正厅的瓦顶塌了一角,椽子黑黢黢地指向天空。
他在门槛上蹭掉鞋底的泥,驿站虽然废了,但梁柱还未蛀空,勉强能遮风挡雨。连续走了三天,需要找个地方生火,烤干裹在怀里的那块饼。
正厅里有人。
陆远的手按在腰后短刀的柄上,阴影里坐着个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身,头顶方巾已泛灰白。老者膝上摊着本册子,却并不在看,只是望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光。
“过路的?”老者开口,声音沙哑。
“寻个歇处。”陆远松开刀柄,走到对面墙角坐下。地面有灰,他捡了块破席铺开。
老者合上册子,封皮上隐约可见“驿程纪略”四字,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这驿废了两年了,”他说,“公文断绝,驿马被征去送军饷,再没回来。”
陆远从包袱里取出火镰和艾绒,墙角有前人留下的石灶,他捡了几根断椽,劈成细条。火光亮起来时,老者的脸在明暗中显得沟壑纵横。
“以前是驿丞?”陆远问。
老者摇头:“驿卒,姓周…在这待了三十年。”他顿了顿,“现在没了驿站,也没了驿卒,朝廷裁撤驿递,说是省银子充饷。”
陆远没接话,他把饼掰开,放在火边烤。麦面的焦香散开,混着陈年木料受热的味道。
周驿卒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薯干。
“换你半块饼,可行?”
两人交换了食物,薯干嚼起来像木头渣,但能充饥。陆远就着水囊小口地喝,听着外面风声穿过破窗的呜咽。
“往南去?”周驿卒问。
“嗯。”
“南边也不太平。听说几股人马在江北拉锯,村庄十室九空。”老者盯着火光,“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陆远沉默片刻:“送东西,送人。”
“现在这世道,送人比送鬼还险。”周驿卒吃完饼,搓了搓手上的碎屑,“但你来得巧,有桩活计。”
陆远抬眼。
“有个女娃要去广陵城,缺个护送的人。”老者说,“报酬是十两纹银,先付三两。到地方再结七两。”
“女娃多大?”
“十二。”
“什么人托送?”
周驿卒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布包摊开,里面是三锭小银,还有张折叠的纸。
“托送的人没说身份,只留了这封信和定钱。女娃明天天亮会到驿站,你看了信,愿接便接,不愿接便走。”
陆远展开信纸,纸是熟宣,质地细密,墨迹工整:
“护送沈氏女穗儿至广陵城玉带桥东顾宅,沿途勿问来历,勿探私事,抵埠后自有重酬,若生异心,天涯必诛。”
没有落款,字迹端正得近乎刻板。
陆远把信纸凑近火光,纸背有隐隐的水印花纹,像是竹叶,这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纸。
“你怎么不接?”他问周驿卒。
老者笑了,露出残缺的牙。
“我六十有三了,走不到百里就得死在路上,这银子烫手,但你需要。”
他顿了顿,“那女娃我见过一面,不像寻常孩子,眼睛太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陆远将银子和信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我天亮看看。”
夜里风大了起来,陆远在火边和衣而卧,短刀放在手边。周驿卒在角落里蜷着,呼吸声细而绵长,半梦半醒间,陆远听见远处有狼嚎,一声,两声,然后在风中散开。
天蒙蒙亮时,他被马蹄声惊醒。
不是一匹马,是两匹。蹄声在驿站外停下,有人下马,脚步轻而稳。陆远握紧刀柄,移到窗边。
院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戴斗笠的车夫,牵着两匹瘦马。马身后是辆青篷小车,帘子垂着。车夫朝驿站里望了望,然后退到一旁。
车帘掀开了。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小手,扶着车框。然后女孩探出身,踩着车夫搬来的矮凳下到地上,她穿着藕色夹袄,外面罩着半旧的靛青比甲,头发梳成双髻,用素绳扎着。脸色微红,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抬头看向驿站的门匾,匾额斜挂着,“十里铺驿”四个字已经斑驳。晨光从她身后照来,在石阶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陆远走出去。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然后微微颔首。
“是陆师傅?”声音很轻,但清晰。
“我是陆远。”
“我叫沈穗儿。”她说,“周驿卒该和你说了。”
陆远点头。他注意到女孩的眼睛确实如周驿卒所说的太静了。那不是孩子该有的眼神,没有好奇,没有怯生,只有一种深潭似的平静。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得笔直。
车夫从车上卸下个小包袱,递给沈穗儿。包袱不大,看上去不重。然后车夫翻身上马,朝陆远抱了抱拳,调转马头,沿着来路走了。马蹄声渐远,消失在晨雾里。
周驿卒从驿站里走出来,手里拄着根木棍。“这就动身?”
“嗯。”陆远看向沈穗儿,“你吃过东西没?”
女孩摇头。
陆远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半块饼递过去。沈穗儿接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她的吃相很斯文,小口小口的,不发出声音。
“路程大约一个月,”陆远说,“路上听我的,不能擅自离开,不能多问闲事,明白吗?”
“明白。”
“遇到危险,我叫你躲你就躲,叫你跑你就跑。”
沈穗儿抬眼看他:“那你呢?”
陆远愣了一下:“我自会应付。”
女孩低下头,继续吃饼。晨光渐亮,能看见她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催促。
陆远回驿站取了行李,将水囊灌满。周驿卒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整理行装。
“南边的路,过了潼津渡就难走了。”老者说,“流民多,溃兵也多,能走山路尽量走山路,虽然绕远,但安全些。”
“多谢提点。”
周驿卒从怀里摸出个旧罗盘,铜壳已经发黑。“这个你带着。我留着也没用了。”
陆远接过,揣进怀里。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短刀、火镰、盐袋、一小包伤药、几根针线,还有几块薯干,是昨晚用干饼跟周驿卒换的。
沈穗儿已经吃完饼,将碎屑仔细拢在手心,倒进嘴里。她背上小包袱,站到陆远身侧。
“走吧。”陆远说。
他们踏出驿站的门,晨雾正在散去,露出远处光秃秃的山峦。驿道向南延伸,路面坑洼不平,两旁的白杨树叶子落尽,枝桠如骨。
周驿卒站在驿门口,看着他们走远。陆远回头望了一眼,老者还站在那里,身影在晨光中显得佝偻而渺小。驿站像一具被掏空的兽骨,卧在荒野里。
走了约莫一里,沈穗儿开口:“陆师傅以前是驿卒?”
陆远没否认。“做过几年。”
“为什么不做?”
“驿站没了。”
沈穗儿沉默片刻:“我姐姐说过,驿站就像朝廷的血管。血管断了,身子也就快不行了。”
陆远侧目看她。女孩直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步子很小,但跟得很紧。
“你姐姐现在在哪?”
沈穗儿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再没有下文,陆远也不再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驿道上,脚步声在寂静的早晨里格外清晰。
路旁的田地里长满了荒草,偶尔能看到倒塌的土墙,像是废弃的村舍。一只乌鸦站在枯树上,歪头盯着他们。
陆远从怀里掏出周驿卒给的地图,牛皮纸已经磨损,墨迹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山川河流。
从十里铺到广陵,用朱砂点了一条曲折的线。沿途标记着几个地名:黑松岗、潼津渡、老君岭……
他将地图收好,调整了包袱的位置。沈穗儿跟在他身后半步,不疾不徐。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但没什么温度。天空是那种浑浊的灰白色,像一张用旧的宣纸。风从北边吹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
前方道路转弯处,立着块界碑,碑文已经风化,只能勉强认出“南行三十里至……”后面的字被凿掉了,留下粗糙的刻痕。
陆远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罗盘。指针晃动几下,指向南方。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对照地图。
“从今天起,”他说,“我们得赶路。中午歇一刻钟,天黑前要找到过夜的地方。你能走吗?”
沈穗儿点头:“能。”
陆远看了她一眼,女孩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但她没有说累。他从包袱里取出根布条,递过去。
“系在腰上,另一头系在我包袱上。万一走散,有个牵引。”
沈穗儿照做了,布条约莫三尺长,在她腰间打了个结,另一头系在陆远包袱的搭扣上。两人之间有了这截牵连,走起来需要调整步幅。
“走吧。”陆远说。
他们踏过界碑。前方道路渐渐没入一片枯树林,树影交错,将天光割成碎片。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穗儿忽然开口:“陆师傅,你相信这世上有吃人的妖怪吗?”
陆远脚步顿了顿。“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听说。”女孩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语,“听说有的妖怪,专挑女孩子吃,在月圆之夜,从深宅大院里出来,把女孩带走,再也不见回来。”
陆远回头看她。沈穗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布条在他们之间轻轻晃动。
“那是吓孩子的故事。”他说。
“也许吧。”沈穗儿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太快,抓不住。“但有时候,人比妖怪更可怕,不是吗?”
陆远没有回答,他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布条绷紧了,沈穗儿加快脚步跟上来。
枯树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鸦鸣。然后又是寂静,只有风声,脚步声,还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