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作者:白风offocial 更新时间:2025/12/16 16:49:15 字数:3934

走出枯树林时,日头已近中天。

眼前展开的是一片龟裂的平原,土地像被巨犁翻过又晒干,裂口纵横交错,最宽处能塞进孩童的手掌。

远处有残存的麦秆,焦黄地立着,风一吹就碎成粉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某种腐败的甜腥气。

陆远停下脚步,从水囊里抿了一小口,水在皮囊里晃荡的声音显得奢侈。他侧身递给沈穗儿,女孩接过,也只抿了一小口。

“前面二十里内没有水源。”陆远摊开地图,手指划过一片空白区域,“绕过这片旱地要多走半天。直穿过去,黄昏前能到黑松岗,那里可能有水。”

沈穗儿望向那片死寂的平原,风卷起沙尘,在空中形成细小的旋涡。

“直穿吧。”

布条重新系好,陆远调整了包袱的位置,将短刀挪到更顺手的地方。踏入龟裂土地的第一步,脚下传来硬土碎裂的脆响。

最初几里还能见到些枯死的灌木,再往里走,连灌木也没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褐色。

天空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太阳悬在头顶,没有温度,只有刺眼的光。偶尔有黑影掠过,是一群乌鸦,它们在高空盘旋,不叫,只是沉默地画着圈。

约莫走了五六里,陆远注意到地面有些异样。某些裂缝的边缘颜色偏深,像是被什么液体浸过,他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一点土。土是暗红色的,凑近闻,有极淡的腥气。

沈穗儿站在他身侧,看着那点红土。

“是血吗?”

“也许是。”陆远将土甩掉,起身继续走。他没说更多,但脚步放慢了些,目光扫视四周。

又走了半里,他们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那是个老人,蜷缩在一块稍大的土坷垃后面。衣服已经破烂成布条,露出瘦骨嶙峋的背脊。尸体尚未完全腐烂,但皮肤紧贴着骨头,像一层风干的羊皮纸。脸上五官模糊,眼窝深陷,嘴巴张着,露出几颗残牙。

陆远抬手挡住沈穗儿的视线。“别看。”

但沈穗儿轻轻拨开他的手。她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几秒,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素色手帕,走过去,盖在老人的脸上,手帕很快被风吹动一角,露出半个空洞的眼窝。

“你认识?”陆远问。

沈穗儿摇头。

“不认识。但应该有人给他盖一盖。”

他们绕过尸体。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更浓的腐败气味。陆远注意到沈穗儿的脚步有些踉跄,布条传来轻微的颤抖。

“休息一下。”他说。

两人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陆远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饼递给沈穗儿。女孩接过去,含在嘴里慢慢化开。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地平线上,那里有几缕极淡的烟。

“有人在生火。”她说。

陆远也看到了。烟很细,不像是炊烟,倒像是焚烧什么小东西。

“离我们大约三四里。”

“要避开吗?”

陆远思索片刻,“绕过去会多走一个时辰。天黑了还没到黑松岗更危险。”他收起水囊,“跟紧我,别出声。”

他们继续前进,越靠近烟升起的地方,地面的异常越多。有丢弃的破碗,有撕碎的布片,还有散落的骨头,有些细碎得难以辨认来源。陆远在一处土坎后发现半截腿骨,骨头上有利器砍削的痕迹。

他迅速用脚拨土掩住,但沈穗儿已经看到了。

女孩的脸色白了几分,但没说话。她的手攥紧了包袱带子,指节发白。

烟是从一个土坳里升起的,陆远示意沈穗儿趴下,自己匍匐到土坳边缘,小心地探出头。

坳底有七八个人,围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堆上架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煮着什么东西,冒着浑浊的气泡。那些人衣衫褴褛,男女都有,大多瘦得脱了形。有个妇人抱着个孩子,孩子安静得异常。

陆远的视线落在火堆旁的地面上,那里散落着一些骨头,长短不一,有些还连着筋腱。骨头被剔得很干净,白森森的。

他缩回头,慢慢退到沈穗儿身边。女孩看着他,眼睛里有了询问。

陆远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拉起沈穗儿,准备从土坳侧面绕过去。

就在这时,风变了方向。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来,像是炖煮的肉,但又混着某种酸败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沈穗儿的身体僵住了。她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起伏。

土坳里传来声音:“谁?”

陆远当机立断,拽起沈穗儿就跑。布条绷直,女孩踉跄着跟上。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

“有人!”

“拦住他们!”

陆远回头瞥了一眼。坳底的人已经追了上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个高瘦男人,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棍。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饥饿的、疯狂的光。

“别回头,跑!”陆远吼道。

沈穗儿拼命奔跑,但她的步子太小。追兵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就在脑后。陆远猛地转身,短刀出鞘。

高瘦男人已经扑到面前,木棍直刺陆远胸口。陆远侧身闪过,刀锋顺势划过对方的手臂。鲜血溅出来,男人惨叫一声,木棍脱手。

但后面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五六个,也许七八个,手里拿着石头、木棍、断裂的锄头。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那种可怕的、燃烧的光。

“把…把吃的留下…!”一个妇人嘶哑地说,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安静的孩子。

陆远将沈穗儿护在身后,短刀横在胸前。“我们没有吃的。”

“包袱…包袱里…”另一个男人盯着陆远背上的包袱,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陆远慢慢后退,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他们大多站不稳,有些需要扶着同伴才能站立。长期的饥饿已经抽干了他们的力气,但正是这种绝望,让他们更加危险。

“我可以给你们一点粮食。”陆远说着,左手慢慢探向包袱,“但你们得让我们走。”

“全……全部留下…”高瘦男人捂着手臂的伤口,血从指缝渗出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穗儿,“那女娃…细皮嫩肉……”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铁锥,刺穿了紧绷的空气。

陆远的手停下了,他看着这些人,一张张被饥饿扭曲的脸,一双双浑浊但燃烧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骨头的来源,明白了瓦罐里煮的是什么,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孩子如此安静。

“退后。”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没有人退,他们缓缓围拢,形成一个半圆。风吹起尘土,迷了人眼。

陆远动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猛地弯腰抓起一把沙土,扬向最前面的几个人。沙土迷眼,那些人下意识地捂脸后退,就在这个空隙,陆远拽着沈穗儿从侧面冲了出去。

“抓住他们!”

石头从身后飞来,一块砸在陆远肩膀上,钝痛。他没有停步,几乎是将沈穗儿拖在身后奔跑。女孩的呼吸已经紊乱,脚步凌乱,几次险些摔倒。

追兵还在后面,但距离在拉大,长期的饥饿终究削弱了他们的体力。跑出大约一里地后,呼喊声渐渐远了。

陆远不敢停下,又拉着沈穗儿跑了半里,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追赶,才在一处土坡后瘫坐下来。肩膀传来阵阵闷痛,他掀开衣领看了一眼,一片瘀青正在扩散。

沈穗儿跪在地上,剧烈地干呕。但她胃里没什么可吐的,只有一些酸水,呕吐停止后,她开始颤抖,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陆远等她的颤抖稍微平复,才递过水囊。“喝一点。”

沈穗儿接过,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她喝了两口,然后抱着水囊,眼睛盯着地面。

“他们…”她的声音细如蚊蚋,“那个瓦罐里…”

“别想。”陆远打断她,“别去想。”

但沈穗儿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破碎的光。“我姐姐…她最后那封信里说,买她的那户人家,每个月都要吃‘新鲜肉’…她说那不是猪肉,也不是羊肉…”

陆远沉默地看着她,风从土坡上刮过,带起细沙,打在脸上微微刺痛。

“我不该接这个活。”许久,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说的这些,”陆远收起水囊,“会让我在必要的时候,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沈穗儿怔了怔。“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只是送个女娃去富户家,送到地方,拿了钱,两清。”陆远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但如果这户人家真的…那么送到地方,就是送你去死。”

沈穗儿也站了起来,她的颤抖已经止住,脸上恢复了那种过分的平静。“你不想送我了?”

陆远看着她,女孩站在灰褐色的土地上,身后是荒芜的平原,头顶是苍白的天。她那么小,小得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草。

“我已经接了。”最后他说,“我会把你送到广陵。但之后的事,我要弄清楚。”

沈穗儿点点头,她重新系好松开的包袱,将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谢谢你,陆师傅。”

“谢什么?”

“谢谢你刚才没有丢下我。”

陆远没有回应,他检查了方向,重新上路。布条再次系好,这次系得稍短了些。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沉默着,平原似乎永无止境,但日头开始西斜时,前方终于出现了山的轮廓。那是黑松岗,地图上标记的歇脚点。

走近些,能看见山脚下稀疏的松林。松针焦黄,但好歹是绿色。陆远加快脚步,天黑前必须找到水源和安全的过夜处。

就在即将进入松林时,沈穗儿突然拉住了布条。

“陆师傅,你看。”

她指向松林边缘,那里有几座新坟,土还是湿润的。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些折断的松枝。最让人不安的是,其中一座坟有被刨开的痕迹,土散落在一旁,露出下面空洞的黑暗。

陆远握紧刀柄,将沈穗儿拉到身后。他走近几步,看清了坟里的情况,空的。裹尸的草席被撕碎,散落在土坑底部。

没有尸体。

他抬头看向松林深处。暮色开始聚拢,树影变得浓重。风吹过松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今晚不在这里过夜。”陆远说,“我们翻过山岗,到另一侧去。”

“可是天快黑了……”

“比在这里安全。”

他重新调整路线,绕过松林,沿着山脊向上爬。沈穗儿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虚浮,但坚持着。爬上山脊时,天已经暗了大半。

从山脊向下望,另一侧的山脚下有条干涸的河床。河床中央还有一小洼水,映着最后的天光,像一枚黯淡的铜钱。

“那里有水。”陆远说。

他们小心地下到河床。水洼不大,但足够补充水囊。陆远先试了试水质…浑浊,有泥沙,但没有异味。他用布过滤了两次,才让沈穗儿喝。

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在河床一处凹壁下找到了过夜的地方。凹壁能挡风,前面视野开阔,有人靠近能提前发现。

陆远生了堆小火,只够取暖,不敢太大以免引人注意。火光中,沈穗儿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她抱着膝盖,看着跳动的火焰。

“陆师傅,”她轻声说,“如果……如果我到不了广陵,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包袱最里层,有块玉佩。如果我不在了,你把它埋了,随便哪里都好,但不要让人找到…你拿了也行的…”

陆远添了根柴。“你会到广陵的。”

“我是说如果。”

火噼啪响了一声。远处传来不知名夜鸟的啼叫,凄厉而短暂。

“好。”陆远说,“我答应你。”

沈穗儿似乎松了口气,她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但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陆远守夜,他听着风声,水洼细微的荡漾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难以辨认的声响。夜很冷,他往火里又添了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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