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了风。
河床里的沙尘被卷起来,细密地打在凹壁上。陆远将火堆移到更靠里的位置,火星在风中挣扎着明灭,沈穗儿睡得很浅,风沙声一起便醒了。她坐起身,抱着膝盖,望着外面墨汁般的黑暗。
“睡不着?”陆远问。
沈穗儿点头。她伸手烤火,手指细长,在火光下几乎透明。“陆师傅,你听过‘千年豚’的传说吗?”
陆远摇头。
“是我家乡那边的故事。”沈穗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说是有种妖怪,活了一千年,长得像猪又像人。它住在深宅大院里,装作富贵人家的老爷,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被吃的孩子不能哭,哭了肉会发酸,所以妖怪会先用药物让他们安静。”
风在河床上空呼啸。远处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不知是被风吹动,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呢?”陆远问。
“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路过,识破了妖怪的真身。但他斗不过妖怪,只救出了一个孩子。道士临死前对孩子说:记住它的样子,等你能报仇的时候,它的死期就到了。”
沈穗儿顿了顿,“但那孩子再也没能找到妖怪。有人说妖怪搬走了,有人说它换了张脸,继续在别的地方吃人。”
火堆里一根柴噼啪裂开,溅起几点火星。
“你姐姐信里写了这个故事?”陆远问。
沈穗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是块叠得方正的手帕,她小心展开,里面包着一封信。信纸已经磨损,边缘起毛,折痕处几乎要断裂。
“姐姐最后一封信。”她递给陆远。
陆远就着火光看。字迹娟秀但潦草,有些笔画带着颤抖:
“穗儿见字如见面。姐已至广陵,顾宅深阔,仆从甚众。老爷待人温和,饮**细,唯每月朔望需斋戒净身,独处一室,不知何故。
近日闻宅中老仆醉语,言老爷有‘千年之好’,每岁需‘新鲜供奉’。我心惴惴,然身契已押,无从退转。若三月无信,勿寻,速离故地。包袱暗层有玉佩一枚,若遇大难,可碎玉求援,然慎用之。姐字。”
信的最后几行字迹尤其凌乱,像是匆忙写就:
“昨夜偶见老爷夜行,其形臃肿异于常时,地面留黏浊拖痕。恐非人哉,若此信送达,速毁勿留。”
陆远将信递还,“‘碎玉求援’是什么意思?”
沈穗儿从包袱最里层取出那块玉佩。火光下,玉佩呈暗青色,雕着繁复的兽纹,兽首蛇身,爪牙狰狞,口中衔着一颗圆珠,雕工精细,但透着某种邪气。
“姐姐说,这玉佩是一对的,另一块在谁手里,她没说。但若敲碎这块,那人会知道她有难。”沈穗儿摩挲着玉佩表面,“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是敌是友。所以不敢轻易用它。”
陆远接过玉佩细看,兽纹的眼睛部分嵌着极小的黑曜石,火光映照下,竟似有微弱反光。他翻转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已磨损大半,勉强能辨出是“癸”“酉”,或许是干支纪年。
“你姐姐被卖了多少银子?”他问。
“五十两。”沈穗儿说,“爹娘死的那年,家里欠了债。姐姐自愿卖身,换了银子安葬爹娘,剩下的给了我。”
“那时你几岁?”
“九岁。”
陆远沉默片刻,将玉佩还给她。“收好,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沈穗儿仔细包好玉佩,重新塞回包袱暗层。她做完这些,又盯着火堆发了一会儿呆。
“陆师傅,”她忽然问,“如果你明知道前面是死路,还会往前走吗?”
“那要看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人呢?”
陆远添了根柴,火势旺了些,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凹壁上,晃动不定。
“我小时候,”他缓缓开口,“在驿站见过一个送信的老驿卒,大雪封山,所有人都说这信送不过去了,等雪停再说。但他非要走,我说,为了几文钱,值得把命搭上吗?他说,不是为钱,是因为答应了。”
“后来呢?”
“后来他死在半路,信被雪埋了,开春才找到。”陆远用树枝拨着火,“我常想,如果他等雪停了再送,也许不会死。但那时候不懂,现在想想,他可能只是需要一件事,证明自己还是个人,不是苟活的畜生。”
沈穗儿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
“所以你会继续送我去广陵,”她说,“哪怕可能是死路。”
“我接了这个活。”陆远说,“接活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些。但现在知道了,就不能当不知道。”
风势渐小。夜空露出几颗星,冰冷地悬着,远处传来狼嚎,悠长而凄凉,然后是一阵短促的呜咽,戛然而止。
“睡吧。”陆远说,“天亮前我守着。”
沈穗儿重新躺下,但眼睛还睁着。“陆师傅,如果你是我,会去报仇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报仇需要活着。”陆远看着火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沈穗儿没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均匀。陆远靠坐在凹壁边,短刀横在膝上。他听着风声、水声、远处隐约的声响,还有女孩轻微的呼吸。
夜最深的时候,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像是脚步声,很轻,踩在沙地上,一步一顿。声音从河床下游传来,渐渐靠近。陆远熄灭了火堆,只留一点余烬的微光。他握紧刀,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个影子出现在水洼边。
那是个佝偻的身影,在黯淡的星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影子在水洼边停下,俯身,传来掬水的声音,不是喝,而是把水泼在脸上,反复几次。然后影子直起身,转向凹壁的方向。
陆远的手心出了汗,他轻轻碰醒沈穗儿,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女孩立刻醒了,眼睛在黑暗中睁大。
影子开始移动,朝凹壁走来。每一步都很慢,拖着脚,沙沙作响。距离约莫十步时,陆远看清了,是个老妇,衣衫破烂,头发散乱。她手里挂着根木棍,走几步就停下来,侧耳倾听。
在距离凹壁五步的地方,老妇停下了。她抬起头,脸朝向陆远和沈穗儿藏身的方向。星光太暗,看不清表情,但陆远感觉到,她在看他们。
许久,老妇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有吃的吗?”
陆远没动,也没回答。
老妇等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沿着河床向上游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陆远才重新生起火。火光亮起的瞬间,他看见沈穗儿脸色惨白。
“她早就知道我们在这儿。”沈穗儿说。
“嗯。”
“为什么没过来?”
陆远看着老妇消失的方向。“可能她想要的不是吃的。”
“那是什么?”
“同伴。”陆远说,“一个人走夜路,太寂寞。”
后半夜再无动静,天快亮时,陆远叫醒沈穗儿。两人用最后一点水漱了口,收拾行装。晨光从东边的山脊后透出,给荒芜的河床镀上一层惨淡的灰白。
离开前,沈穗儿走到水洼边。水面浮着一层薄冰,她用石头敲开,看到水底沉着些东西,几块碎骨,一只破鞋,还有半截梳子,梳齿已经断了大半。
她什么也没说,回到陆远身边。
重新上路,今天的路开始进入丘陵地带,地面有了起伏。枯死的灌木丛多了起来,偶尔能看到鸟巢,空荡荡地挂在枝头。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休息,陆远从包袱里取出最后一块干饼,掰成两半。沈穗儿接过,小口地啃着。
“今晚能到潼津渡吗?”她问。
“如果顺利,黄昏前能到。”陆远看着地图,“但渡口可能有关卡,最近局势乱,渡河要查路引。”
“我们没有路引。”
“我有办法。”陆远收起地图,“吃完就走,赶在日落前到。”
他们正要起身,远处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匹,是很多匹。声音从山坳另一侧传来,越来越近,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响。陆远脸色一变,拉起沈穗儿躲到一块巨石后面。
马蹄声在山坳口停下。有人下马,传来粗重的喘息和说话声:
“他娘的,追了一夜,影子都没见着!”
“肯定是往渡口去了。守株待兔,不信他不来。”
“头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小子知道的太多!”
陆远从石缝中窥视,山坳口站着七八个骑手,都穿着半旧的皮甲,腰佩腰刀。马是军马,但毛色杂乱,显然喂养不佳。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正摘下头盔擦汗。
“歇一刻钟。”络腮胡说,“马要喝水,人吃口干粮。”
骑手们散开,有人去牵马饮水,有人掏出干粮啃食。络腮胡坐在一块石头上,解开水囊猛灌几口。
“头儿,”一个瘦小的骑手凑过来,“咱们这么卖命,真能捞到好处?听说北边已经打过来了,这官儿还能当几天?”
络腮胡冷笑:“管他几天。趁现在还能捞,多捞一点是一点。那小子卷走的可是真金白银,追回来,三成归咱们。”
“要是他已经过了河呢?”
“过河?”络腮胡眯起眼,“潼津渡现在是王把总的地盘。那王八蛋吃人不吐骨头,那小子想过河,得剥层皮。”
骑手们哄笑,笑声在山坳里回荡,惊起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走。
陆远慢慢缩回头,他看向沈穗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山坳另一侧的缓坡。女孩点头,抱紧包袱。
他们贴着巨石边缘,一点点挪向缓坡,脚步放得极轻,踩在枯草上,几乎无声。距离缓坡还有十几步时,身后传来一声喝问:
“谁在那儿?”
陆远当机立断,一把抱起沈穗儿,冲向缓坡。身后响起喊叫声和拔刀声:
“站住!”
“追!”
陆远冲上坡顶,向下看去,坡下是条干涸的溪道,乱石嶙峋。他顾不上多想,抱着沈穗儿跳了下去。
落地时脚踝一崴,剧痛传来。他咬紧牙关,拉起沈穗儿沿着溪道狂奔。身后马蹄声已至坡顶,骑手们叫骂着下马追赶。
溪道蜿蜒,乱石阻碍了追兵的速度,但也拖慢了陆远。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沈穗儿似乎察觉到了,她反手抓住陆远的胳膊,几乎是在拖着他跑。
转过一个弯,前方溪道变宽。右侧有片茂密的芦苇丛,虽然枯黄,但足够高。陆远拽着沈穗儿钻了进去。
芦苇丛深处,他们趴下,屏住呼吸。马蹄声和脚步声从溪道里经过,继续向前追去。叫骂声渐远:
“分头找!”
“肯定跑不远!”
陆远的脚踝已经肿起,他咬牙忍住痛楚,从怀里掏出伤药,草草敷上,用布条紧紧缠住。沈穗儿在一旁看着,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外面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不知是乌鸦还是人的叫声。
“能动吗?”沈穗儿低声问。
陆远试着动了动脚踝,刺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能走,但快不了。”
“他们可能会回来搜。”
“我知道。”陆远看向芦苇丛深处,“我们往里面走,先躲一阵。”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钻进芦苇丛更深处。枯黄的芦苇高过头顶,将他们完全淹没。脚下是湿软的泥地,每走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
走了约莫半里,芦苇丛到了尽头。前面是片废弃的村落,土墙大多倒塌,只剩几间屋子的骨架还立着。村口有棵老槐树,已经枯死,枝桠狰狞地伸向天空。
陆远停下脚步,望向村落。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经过废墟的声音都显得空洞。
“要进去吗?”沈穗儿问。
陆远犹豫片刻,摇头。“太显眼。我们在芦苇丛边缘找个地方,等天黑。”
他们退回芦苇丛,在一处稍密的角落坐下。陆远解开布条,重新敷药。脚踝肿得发亮,但骨头应该没断。
沈穗儿从包袱里取出水囊,递给他。陆远喝了一口,剩下的小半口递回去。
“你喝。”
沈穗儿摇头:“你受伤了,需要水。”
僵持片刻,陆远接过,抿了一小口。水在喉咙里像刀割。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停了,芦苇丛里一片死寂。远处村落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然后又是寂静。
陆远握紧刀柄。沈穗儿靠在他身边,身体微微发抖,但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