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下起了雨。
先是细密的雨丝,穿过芦苇丛的枯杆,落在脸上冰凉。陆远脱下外衣罩在沈穗儿头上,自己靠在芦苇捆上,看着天色从墨黑变成浑浊的灰。
雨渐渐大了,砸在泥地里发出噗噗的闷响。远处废弃的村落隐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脚踝的肿没有消退,但疼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陆远试着活动脚腕,还能动,只是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
他从包袱里找出最后一小包伤药,草乌粉混合了龙骨末,驿站的老军医学的土方。药粉撒在肿胀处,凉意暂时压住了灼痛。
沈穗儿醒了,她掀开衣服一角,看了看外面的雨,又看了看陆远的脚踝。
“能走吗?”她问。
“能。”陆远重新缠好布条,将包袱分成两份,轻的给沈穗儿背上,“雨停就走,趁路上人少。”
雨在辰时初停了,太阳没有出来,天空是均匀的铅灰色。
他们钻出芦苇丛,沿着溪道向下游走,陆远拄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每一步都踩得小心。沈穗儿走在他侧前方,不时回头确认他的状况。
溪道逐渐变宽,汇入一条小河。河水浑浊,泛着土黄色,水面上漂着枯枝和不知名的杂物。对岸有炊烟升起,稀薄得几乎看不见。
“那就是潼津渡。”陆远指着炊烟的方向。
渡口比想象中破败,岸边停着两条破旧的渡船,船身有多处修补的痕迹。渡口旁的窝棚连绵一片,大多是草席和木棍搭成的临时住所。窝棚间有零星的人影移动,动作迟缓,像水底游动的鱼。
离渡口还有半里地,他们遇上了第一道路障。
几根削尖的木桩横在路上,桩后站着两个持矛的汉子,两人都穿着褪色的号衣,但样式不一,显然是从不同部队拼凑来的。其中一个矮壮的看见陆远他们,抬了抬下巴:
“路引。”
陆远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展开,里面是张已经磨损的文书。矮壮汉子接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其实他可能不识字,只是装装样子。
“去广陵做什么?”
“投亲。”陆远说,“表叔在城里做绸缎生意。”
“她呢?”汉子指着沈穗儿。
“侄女,她爹娘没了,我带她去广陵寻个活路。”
矮壮汉子把文书递还给陆远,伸出另一只手:“过路费,一人三钱。”
陆远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数了六枚放在对方手心,矮壮汉子掂了掂,让开路障。
“过了渡口,还有三道卡子。”他懒洋洋地说,“每一道都要钱,没钱的,趁早回头。”
陆远点点头,拉着沈穗儿往前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矮壮汉子和同伴的嘀咕:
“穷鬼,还不如昨天那个带箱子的,一出手就是五两……”
渡口前的空地挤满了人,大多是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行李捆在背上或担在扁担两头。有人坐在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河面;有人低声争吵,为了一小块干粮或一个靠前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泥腥味和隐约的腐臭味。
渡船一次能载二十人,船夫是个独眼老汉,蹲在船头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船钱已经涨到每人一两银子,或者等值的粮食。很多人拿不出,只能站在岸边,看着对岸,像一群被困在浅滩的鱼。
陆远在人群外围停下,他数了数身上剩下的铜钱,不到二十文。银子还有周驿卒给的三两定钱,那是不能动的。
“我们过不去。”沈穗儿低声说。
“等天黑。”陆远环顾四周,“船夫不会只摆渡到天黑,夜里会有别的交易。”
他们在离渡口稍远的一棵枯树下找了个位置,陆远靠着树干坐下,解开布条重新敷药,肿消了一些,但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沈穗儿坐在他身边,抱着包袱,眼睛观察着周围。
一个时辰里,渡船来回了两趟,每次开船前,独眼船夫都会在人群中转一圈,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然后点出二十个人。
被点到的人默默上船,没被点到的继续等待。没有人抗议,也没有人询问标准,在这种地方,问就是自讨没趣。
下午未时,对岸来了几个骑马的人。
马是北地马,高大,但瘦得肋骨分明。骑手们都穿着脏污的皮甲,腰挎腰刀,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他们在对岸下马,船夫立刻将船划过去,态度恭敬。
八字胡上了船,两个随从牵着马也上了船。渡船缓缓划回这边岸上,八字胡下船时,独眼船夫弯腰说了些什么,八字胡点点头,扔过去一个小钱袋。
岸上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八字胡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停在几个带着大件行李的人身上。他走过去,用马鞭挑起其中一个包袱。
“装的什么?”
包袱的主人是个瘦高男人,脸色发白:“是……是些旧衣服,军爷。”
八字胡用鞭梢划开包袱,里面确实是旧衣服,还有几件铜器,他捡起一个铜壶,掂了掂。
“违禁品。”他说,“充公。”
瘦高男人扑通跪下:“军爷,那是家里传了几代的……”
话没说完,八字胡身后的随从上前,一脚将男人踹倒。铜壶和其他东西被收走,扔进一个麻袋里。男人趴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八字胡继续巡视,他走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面前停下,妇人低着头,紧紧抱着孩子。
“孩子多大了?”八字胡问。
“……七个月,军爷。”
“带孩子的,不能过河。”八字胡转身对船夫说,“以后这条规矩加上,孩子哭起来,对岸听得见,惹麻烦。”
妇人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恐:“军爷,我……我们可以不让孩子哭……”
“规矩就是规矩。”八字胡不再看她,继续往前走。
陆远的手按在刀柄上,沈穗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摇摇头。
八字胡走到枯树下时,看见了陆远和沈穗儿,他的目光在陆远脚踝的布条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沈穗儿脸上。
“腿怎么了?”他问陆远。
“摔的。”
“去哪儿?”
“广陵。”
八字胡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陆远的脸,又看了看沈穗儿。“你们不像父女。”
“是表叔和侄女。”
八字胡笑了,露出黄牙。“表叔侄女,长得倒有几分像。”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过河钱,一人二两。”
“船夫说一两。”
“那是他的价。”八字胡说,“我的价是二两。不给,就在这边待着。”
陆远沉默着,沈穗儿的手悄悄伸进包袱,摸到了那三两银子。陆远察觉到她的动作,用眼神制止。
“我们没那么多钱。”陆远说。
“没钱?”八字胡用马鞭敲了敲陆远的包袱,“打开看看。”
包袱里只有几件旧衣服,一点干粮,一个水囊,还有伤药。八字胡翻了翻,没找到值钱的东西,脸色沉下来。
“穷鬼还想过河。”他啐了一口,“那就等着吧。等凑够钱,或者等死。”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沈穗儿一眼。“不过,这小丫头倒是能换点钱,镇上刘员外最近想买个使唤丫头,五两银子。怎么样?把她卖了,你自己过河,还能剩三两。”
陆远握紧树枝,指节发白。“不卖。”
“随你。”八字胡耸耸肩,带着随从走了。
人群重新合拢,被抢走铜器的瘦高男人还趴在地上,肩膀微微抽动。抱着婴孩的妇人瘫坐着,眼睛望着河面,泪水无声地流。
天色渐渐暗下来,渡船又跑了两趟,岸边的人少了一些。那些没钱的,或者不愿交更多过路费的,开始在岸边生火,准备过夜。火堆星星点点,映着人们麻木的脸。
陆远从包袱里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半块已经发硬的饼。他和沈穗儿分着吃了,就着河水咽下,水很浑浊,有土腥味。
“晚上怎么办?”沈穗儿问。
“等。”陆远看着对岸的灯火,“子时之后,船夫会偷渡。价钱便宜,但风险大。被发现的话,船和人一起沉。”
沈穗儿点点头。她把头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但身体还绷着。
亥时左右,对岸传来喧哗声。
火把的光亮起,人影晃动,有喝骂声和哭喊声。渡口这边的人纷纷起身张望,但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阵,几条小船从对岸划过来,靠岸后跳下十几个兵卒,开始搜查岸边的窝棚。
“抓逃兵!”有人大喊说。
兵卒们粗暴地掀开窝棚的草席,把里面的人拖出来检查。遇到反抗的,直接拳打脚踢,搜查逐渐向陆远他们这边蔓延。
陆远拉着沈穗儿往枯树后的阴影里退,脚踝的疼痛让他额头冒汗,但他咬着牙,一步步后退。退到树后时,发现那里已经有个人。
是个年轻人,蜷缩着,抱着个布包。看见陆远他们,他惊慌地想要站起来。
“别动。”陆远低声说。
年轻人僵住了,三个人挤在树后的狭小空间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兵卒的搜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树前晃动,能听见皮靴踩在泥地上的声音。一个兵卒走到树前,举起火把照了照。
陆远屏住呼吸,沈穗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手指冰凉。旁边的年轻人把头埋进膝盖,身体微微颤抖。
火把晃了晃,移开了。兵卒的脚步声继续向前。
又过了一会儿,搜查声远去。对岸的喧哗也渐渐平息,陆远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旁边的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但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他怀里的布包露出一角,是几本书册。
“多谢。”年轻人声音沙哑。
陆远没接话,他小心地探出头看了看,确认兵卒已经离开,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
年轻人也跟着出来,他抱着布包,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馍,掰了一半递给陆远。
“吃吧。我看你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陆远接过馍,分给沈穗儿一小块。馍已经发霉,但还能充饥。
“你是逃兵?”陆远问。
年轻人苦笑:“算是吧。我是军中的文书,部队溃散了,不想再跟着他们……抢老百姓。”他顿了顿,“你们要去广陵?”
“嗯。”
“我也去,我在广陵有个舅舅,在衙门做书吏。”年轻人看着河面,“但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
三人沉默地站着,渡口的火堆渐渐熄灭,只剩下几点余烬的红光。夜空无星,云层低垂,又要下雨的样子。
子时将近时,独眼船夫从窝棚里出来。他走到岸边,做了个手势,几个黑影从不同方向走出来,默默上船,船夫看向陆远这边,点了点头。
“走。”陆远对沈穗儿说,又看了看年轻人,“你要一起?”
年轻人点头。
他们上了船,船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都沉默着,看不清脸。船夫解开缆绳,竹篙一点,渡船缓缓离岸。
河水在黑暗中流淌,悄无声息。对岸的灯火越来越近,能看见码头的轮廓,还有几个守夜兵卒的身影,他们抱着矛,靠在木桩上打盹。
船夫小心地操控着渡船,避开有光亮的地方,船贴着岸边滑行,最后在一处芦苇丛旁靠岸。这里没有码头,只有一片烂泥滩。
船上的人一个个下船,踩进齐膝深的泥水里,蹚水上岸。陆远脚踝吃痛,几乎摔倒,沈穗儿和那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扶住他。
上岸后,船夫伸出手。陆远把最后二十文钱放在他手心。船夫数了数,没说话,撑船离开。
三人站在黑暗的河滩上,身后是潼津渡的点点火光,面前是未知的黑暗。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血腥味。
年轻人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晃亮。微弱的火光映出三张疲惫的脸。
“我叫李文启。”年轻人说,“往南的路,我走过一段,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一起走。”
陆远看着这个自称文书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沈穗儿。女孩轻轻点头。
“陆远。”他说,“这是穗儿。”
李文启笑了笑,笑容里有种书生的腼腆。“那……走吧,天亮前得离开渡口范围。”
他们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黑暗。身后,潼津渡的灯火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