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
教室内维持着一种被默许的安静。
讲台前的中年男人书写着板书,粉笔与黑板接触时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声响。那声音没有情绪,也不承载任何意义,只是用最机械的方式,证明这一刻的世界仍在运转。
陈生坐在靠窗的位置,课本摊开在桌面上。
他能够理解板书上的内容,也清楚讲课进行到哪一步,但注意力始终未曾真正落在课堂之中。
因为有一件事无法成立。
他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记忆并未出现断裂,只是顺序被打乱了。他仍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穿越前的生活——清晨被人群推搡着前进的街道、便利店过于刺眼的灯箱,还有那家位于街角的小餐馆。
餐馆的空间不大。
桌面清理得并不彻底,菜单贴在墙上,用透明塑封固定,边角早已卷起。他当时坐在靠里的位置,低头看着手机,等待上菜。
空气中混杂着一股难以明确界定的气味。
并不刺鼻,也不足以引起警觉,更像是油烟之外多出来的一层残留。他并未在意。老板在后厨忙碌,其余客人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随后——
世界被中断了。
没有疼痛,也不存在可以被称为“过程”的阶段。灯光、桌椅、声音在同一瞬间失去意义,意识甚至来不及形成完整的判断,记忆便已终止。
那是一场事故。
普通得无法赋予任何象征,也不值得被反复回忆。
此刻的陈生坐在教室里,呼吸平稳,心跳清晰。他能够感知身体的重量,也能确认指尖触碰桌面时的触感。空气中残留着粉笔灰的气味,窗外传来操场的声音。
一切都过于具体。
如果那场煤气爆炸真实发生过,那么原本的自己已经停在那里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能是事故之后的延续。
「陈生。」
旁边有人低声叫他。
陈生转过头,看见鹏程侧着身子靠过来。鹏程的视线并未停留在黑板上,而是反复扫向讲台一侧。
「你注意到了吗?」
他压低声音,「讲台旁边多了个东西。」
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讲台一侧,靠近黑板的位置,立着一尊石像。
体积不大,颜色偏灰,表面布着细碎裂纹。它没有底座,也没有任何说明,像是被直接放置在那里。石像低垂着头,姿态僵硬,与教室的环境显得不协调。
「以前有过吗?」陈生问。
鹏程几乎立刻摇头。
「没有。」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我就在那一排罚站,不可能没看见。」
「这个补充并不能提高可信度。」
「至少能排除是我搬进来的。」
陈生没有继续接话,只是将石像的位置记了下来。
讲课仍在继续,板书一行一行地向下延伸。学生们低着头,有人在记录,有人在走神。偶尔有人抬眼,视线在石像上短暂停留,随后迅速移开。
那更像是一种本能反应。
课程进行到一半,一声闷响忽然从窗外传来。
声音短促而沉重。
讲台前的老师动作一顿,粉笔在黑板上留下未完成的笔画。
靠窗的几名学生几乎同时站起身,向窗边靠拢,低声的议论迅速在教室内蔓延开来。
鹏程的反应最快,已经站在窗前向外查看。
他的动作干脆,但表情在数秒之内发生了变化。
他盯着某个方向看了一会儿,又左右确认了一眼,像是在校准位置。
「……三班那边。」
他说得很低,更像是在向自己确认。
陈生起身,却没有靠近窗边,只是观察着鹏程的反应。
鹏程回过头,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
「有人跳楼了。」
教室内立刻出现骚动。
质疑声尚未结束,更多人已经开始向窗边移动。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接连响起。
老师快步走到讲台前,抬手示意。
「安静!」
「不要围观,全部回到座位上!」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制力。
学生们陆续坐回原位,议论声逐渐降低,但空气中仍残留着紊乱的呼吸。
老师站在讲台前,目光短暂地投向窗外,随后迅速移开。他握着粉笔,指节收紧,又慢慢松开。
「学校会处理。」
「这节课先暂停,等通知。」
教室重新安静下来,却多出了一层无形的紧绷。
陈生回到座位,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自身。
如果那场事故是真实的,那么原本的“陈生”已经死在那里。而现在这具身体,同样不具备任何保障。这里并非安全之地,只是换了一个舞台。
「你真的没事?」
鹏程低声问。
「还能判断情况。」陈生回答。
「你这个标准真高。」
「只是习惯先确认事实。」
鹏程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前排传来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
「别……那样说。」
沈梦婷低着头,双手捏紧课本的边角。
「刚才那样,说出来不太好。」
鹏程立刻摆手。
「我没那个意思。」
后排传来一声低笑。
「一个个紧张成这样。」
玉龙靠在椅背上,校服敞开,语气带着明显的轻慢。
「跳个楼而已。」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凝滞。
「说话注意点。」鹏程压低声音。
「我只是陈述事实。」玉龙抬了抬眼皮。
争执尚未继续,陈生抬手示意。
「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两边同时停了下来。
玉龙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微扯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靠回椅背,将这段对话从场内剔除。
沉默随之落下。
安静之后的教室,反而显得更加压抑。
「张老师刚才……其实很紧张。」
沈梦婷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
「我看见他手一直在抖。」
陈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讲台前的男人。
张瑞站在那里,背脊笔直,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一拍。他握着粉笔,指节紧了又松。
陈生移开视线。
他没有评价任何人的打算。
有人用轻浮遮掩恐惧。
有人用沉默压制恐惧。
也有人将恐惧向外推开。
而他自己,只是在确认一件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
张瑞与外面的老师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回到讲台前,语气比先前更加稳定。
「学校的安排很快会下来。」
「大家先保持安静。」
学生们应声,声音并不整齐。
教室再次归于安静。
讲台旁的石像依旧立在那里,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愿意让目光停留太久。
陈生将手指放在课本封面上。
他不需要立刻理解一切。
他只需要确认一件事。
——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