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秩序已经只剩外壳。
它没有真正崩坏,只是被迫维持。像一根快折断的木条被人用蛮力掰直,木纤维在内部发出细微的裂响,表面仍然笔直,内部却早已碎成别的形状。学生们坐在座位上,说话声被压得很低,却始终无法彻底消失;每一段压低的对话都带着同一种目的——确认彼此还在呼吸,确认这间教室仍算“人类的场所”。
空气被反复搅动,浑浊得让人喉咙发紧。
陈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参与任何讨论。
他并不去听声音。
他看形态。
有人不自觉调整坐姿;有人反复低头又迅速抬眼;有人把身体缩进校服里,像在减少自己暴露在视线下的面积。这些动作对旁人来说只是紧张的惯性,对陈生而言却像笔触一样清晰——他太熟悉人类在压力下的轮廓变化:肩颈收缩、背脊绷紧、手指无意义地抓住桌沿。
上一世,他画过太多“不讨喜”的形体:被拉长的四肢,被压缩的躯干,介于动作与停滞之间的瞬间。他知道恐惧会让人弯曲成怎样的姿态,也知道什么姿态不是“害怕”,而是“被迫”。
异常有一个优点——它从不需要伪装。
短促的笑声从教室某处挤了出来。
干涩,像喉咙深处硬磨出的摩擦。
陈生抬眼,视线落在中排靠左的位置。
一个男生低着头,肩膀轻微抖动,像在努力把什么东西压回去。他平时安静,存在感很薄,陈生只记得点名册上的名字。
吴启明。
「……哈哈。」
吴启明又笑了一声。
这一次,周围的人终于无法当作没听见。
「你怎么了?」有人问,声音带着迟疑,像怕把那层薄壳戳破。
吴启明没有回答。
他慢慢抬起双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动作迟缓而不协调,仿佛在确认“这张脸还属于自己”。下一秒,他的呼吸开始乱掉——不是恐惧那种急促,而是一种节奏无法对齐的错乱,像有人把他身体里负责换气的部件换成了陌生的型号。
陈生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
吴启明的身体没有变形,变化发生在姿态上。
他开始弯腰,脊背一点点拱起,肩膀向内收,双臂抱紧身体,整个人蜷缩进座位里。角度别扭、僵硬,像被迫把自己折叠成某一种“规定的形”。
陈生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个姿态,他见过。
不是在现实里。
而是在讲台旁那尊石像上。
「喂,你别吓人啊!」有人站起来,声音发虚。
吴启明的手在脸上用力抓了一下。动作忽然失控,像是要把视线本身从皮肤上剥离出去。指甲刮过皮肤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几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讲台前的中年男人已经快步走下讲台,声音提高,强迫自己稳定。
「同学!冷静一点,你怎么了?」
就在那一刻,吴启明猛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向上看。
那不是扫视,也不是寻找出口,更像一种被牵引的确认。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天花板的某一点,停得很短,却停得极其明确。
下一秒,他发出尖锐的叫喊。
那声音不像求救,像某种东西被强行从身体里挤出来时产生的反馈。
他猛地站起身,撞翻桌椅,朝窗边冲去。
「拦住他!」有人喊。
但人群的反应永远慢半拍,尤其是在恐惧里。
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很重,冷风灌进教室。吴启明的身体越过窗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远处传来坠落声。
沉闷、干脆。
像一个句号砸在地面上。
教室终于裂开。
尖叫此起彼伏,有人瘫坐在地,有人捂住耳朵,有人像被抽走骨头一样滑下去。中年男人站在原地,脸色在一瞬间失去血色。他张了张嘴,声音发颤。
「……怎么会这样……」
陈生站了起来。
不是冲动。
是确认。
他在脑中迅速回放刚才的画面:蜷缩的姿态,失序的呼吸,抬头的瞬间。它们连在一起,像一条被提前写好的线索。
细弱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他刚才……」
沈梦婷没有站起来。她只是抬起一点脸,声音轻得像要散掉。
「他刚才……好像抬头看了一下……」
这句话并不响亮,却像在空气里放下一块石头。它不重,却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以同一种方向聚拢——“抬头”。
陈生看见中年男人几乎是本能地顺着那句话抬起视线。
这是教师确认信息时最自然的反应。
「别——」
陈生开口比自己预想得更快,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阻断感。
「别抬头。」
迟了。
中年男人的动作停住了。
他没有跌倒,也没有后退;他只是僵在原地,像被某个瞬间钉死。呼吸忽然乱掉,眼神失焦,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滑向无法理解的恐惧,仿佛他看见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花板后面那层更深的东西。
有人试图喊他。
「老——」
男人却已经后退了一步。
窗户就在身后。
风再次灌入,像把这一刻推得更冷。
「老师——!」
他的身体从窗边消失。
坠落声再次传来。
更近,也更清楚。
这一次,教室里没有再爆发尖叫。只剩下抽泣与喘息——像所有人终于明白“喊也改变不了结果”。
沈梦婷站在原地,像被抽空了力气。嘴唇发抖,声音断断续续。
「……我只是……我只是看到……」
她说不下去了。
第二次坠落声结束时,秩序彻底失去意义。
人群开始移动。
桌椅被推翻,书包被踩踏,门口先堵死又被更大的力气撞开。尖叫与脚步混成一团,沿着走廊扩散出去,像一股被放出的洪水。
玉龙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
动作又快又狠,肩膀直接撞开挡路的人,脚步没有停顿。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反应迅速,几乎贴着他往外跑。
「走!」他吼了一声,声音里只剩急促。
陈生没有立刻跟上。
就在门口,沈梦婷被人从侧面撞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在地。课本与文具散落一地,她呼吸乱了,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动作慌乱,上半身抬起时,脖颈下意识向后仰了一点。
陈生一步上前,按住她的肩。
力道不重,却足够稳,让她无法再把头抬上去。
「别动。」他说。
沈梦婷僵住,眼睛睁得很大,呼吸急促,却停在那个姿势上,没有继续抬头。
鹏程这时才反应过来,动作很快,把她一把拉起来,顺手把地上的东西踢到一边,像在清出一条能活的路线。
「跟着我们。」他说。
说完,他看了一眼门内——那尊讲台旁的石像仍然立着,安静得不合时宜。
鹏程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把某句骂人的话压回去,最后只挤出一句更冷的吐槽。
「真行,课表里没写这节。」
陈生没有笑。
吐槽只是为了不让呼吸乱掉。鹏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强行镇定,他在替别人撑住节奏。
三个人离开教室,进入走廊。
三楼的结构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要去二楼,必须穿过这条横向走廊,走到尽头,拐过直角,才能看到楼梯。没有近路,没有侧门。
他们在走廊中段停下脚步。
因为前方已经被占据。
不是一堵墙,也不是人群。
是一种更像“结果”的东西。
走廊中央,一大片人跪坐在地。
膝盖贴地,背脊挺直,头低垂着,姿态整齐得令人不安。每一道轮廓都清晰得过分——像要把“死”这件事摆到白天面前,强迫所有活着的人去看。
其中有两张熟悉的脸。
玉龙的小弟。
陈生的目光落在他们的手上。
双手停在脸前。
手指残缺,断裂处参差不齐,牙齿咬断的痕迹清晰可见——两只手的食指被硬生生咬了下来。
那两截指骨被插进了眼眶里。
眼球已失去形态,眼眶被撑开,脸部肌肉绷紧,表情停在最后一瞬间。像是完成了某个动作,然后被允许停止呼吸。
他们的姿态与周围尸体完全一致。
陈生把视线继续向前。
尸体之间,走廊正中立着一尊石像。
同样的人形,同样的跪坐姿态,双手抬起停在脸前,头部低垂,角度与地上的尸体分毫不差。
陈生很确定——他们冲出来时,这里还没有它。
现在它站在这里。
像把空出来的位置补齐。
玉龙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他们自己动的。」
他转过身,眼睛发红,呼吸粗重,像在用愤怒压住恐惧。
「我看见了。」他咬着字,「我他妈全看见了。」
语速越来越快,像要把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们跑着跑着突然就停了!」
「然后开始咬自己的手!」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手在抖。
「不是乱咬!」
「就咬食指!」
「一口一口咬下来!」
「再往眼睛里塞!」
玉龙的声音陡然拔高,接近失控。
「我喊他们了!」
「我让他们别干了!」
他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操!」
「操!!」
那不是威胁。
是把无能为力砸出去的声音。
玉龙身后的两个人脸色惨白,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沈梦婷死死抓着鹏程的衣角,视线贴着地面,身体僵硬得像随时会倒下。
鹏程下意识往后挪了一点,又立刻停住,像怕自己一个多余的动作就会触发什么。
他低声咒了一句,声音很轻,像在提醒自己别乱。
「……行,连‘别看’都不够了,现在还要‘别动’。」
陈生没有接话。
他看着那尊跪坐的石像,又看着那些以同样姿态死去的人。
位置、姿态、数量。
像空间在做某种整理。
「楼梯呢?」陈生问。
玉龙肩膀一僵。
「……过不去。」他说得很轻,「那边也全是人。」
意思已经够明确。
不穿过走廊,就只能退回教室。
玉龙盯着陈生,眼神里翻涌着压不住的暴躁。
「你不是挺冷静的吗?」他咬着字,「你来。」
没有商量。
只是把恐惧推给别人,让别人站到最前面。
陈生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已经确认了一件事——
这不是第一尊。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尊。
从现在开始,谁被推到最前面,谁就会最先被空间“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