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被彻底占据了。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封锁,而是继续向前这一行为,在此刻被赋予了明确的危险性。它不再是单纯的位移,而像一次试探——试探这个空间是否还允许人类以“正常”的方式行动。
中段的位置,跪坐着那尊石像。
双膝紧贴地面,背脊笔直,脊柱的线条呈现出近乎教科书式的稳定。双手抬起,停在脸前,像是尚未完成的祈祷被永久冻结在最后一瞬。石质灰白,裂纹沿着关节与脊椎延伸,仿佛这条走廊本就该以它为轴心展开。
而在他们身后,教室门口,新出现的那一尊,却完全不同。
弓着腰。
躯干向前塌陷,背部被一股不讲道理的力量强行压折,形成一个违反人体结构的角度。石像表面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沿着裂纹渗入石质深处,像是刚刚完成了某种“对应”。
两尊石像之间,只隔着一段并不算长的距离。
却没有任何一方主动靠近。
陈生站在原地,目光在它们之间缓慢移动。
他没有立刻下结论。
因为在这一刻,真正需要被确认的,并不是石像。
而是人。
玉龙的耐心已经明显被消耗殆尽。
「一直站着,是打算把自己也排进队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逼迫,「要退就退,要冲就冲,你总得给个说法。」
鹏程站在陈生侧后方,脸色发白,却没有后退。他的视线始终压在地面与石像之间,像是在避免某种“不必要的对视”。
「如果冲有用,」
他开口,语速不快,却冷静得近乎残忍,
「刚才那几个,已经帮你把结果展示完了。」
玉龙猛地转头。
「你在说什么?」
鹏程抬眼看他,没有笑。
「我在说——你不需要再验证一次。」
「样本已经足够了。」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空气里。
玉龙的表情明显僵了一瞬,拳头下意识攥紧,却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陈生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地面。
那一大片尸体,姿态整齐得令人不适。
膝盖贴地,身体前倾,头颅低垂,双手抬起停在脸前。每一具都像是在同一时间,被要求完成同一个动作。
他们停下来的位置异常一致——
全都停在“再向前一步,就会与石像发生接触”的距离上。
不是贴近。
也不是提前倒下。
而是停在了动作尚未完成的中间状态。
陈生的目光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停留。
玉龙的小弟。
他的身体并未完全垂直,重心明显前移。膝盖触地时,躯干仍然保留着向前的惯性,像是死亡发生在“动作还没来得及收住”的瞬间。
陈生在脑中复原那个画面。
迈步。
身体前倾。
下一步尚未完成。
死亡发生在运动尚未结束的时候。
这个结论并不尖锐,却足够明确。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身侧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
沈梦婷靠在墙边,肩膀绷得很紧,指尖死死攥着衣角。她睁着眼,睁得过于用力,泪水不断积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眨眼。
那不像是勇敢。
更像是身体在本能地抗拒某种“一旦发生就无法挽回”的状态变化。
她抬起手。
动作极轻,只是想擦掉影响视线的湿意。
指尖触及眼睑的瞬间,她的眼睛合上了。
极短。
短到几乎可以被忽略。
但陈生看见了。
就在那一刻,教室门口那尊弓腰石像,动了。
不是突进,也不是加速。
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引轻轻拉动。
石质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低沉而迟缓的声响。
沈梦婷猛地睁眼,意识到不对,身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身体从腰部开始失去原有的结构。脊柱在一瞬间承受了无法抵抗的压力,被硬生生折断。清晰的断裂声在走廊中炸开,她整个人向前塌陷,姿态与那尊弓腰石像几乎完全一致。
血从口中涌出,滴落在地。
她倒下时,眼睛睁着。
却已经无法聚焦。
弓腰石像停住了。
像是在完成一次确认。
走廊陷入短暂的死寂。
鹏程的喉咙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玉龙的脸色彻底变了。
陈生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目光在沈梦婷的尸体与那尊石像之间反复确认,将那个短暂的动作牢牢记在脑中。
——她闭过眼。
——而在那之前,石像没有任何反应。
这并不足以称为结论。
但足够危险。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另一件事。
中段那尊跪坐石像的正面,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并非位置移动。
而是方向。
它正在缓慢地偏转,指向教室门口,指向那尊弓腰的同类。
像是被某种持续而温和的力量吸引着。
陈生的呼吸微微一滞。
不是恐惧。
而是判断正在成形的前兆。
「先别动。」
他说。
声音不高,却让玉龙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你又想说什么?」
玉龙的语气已经压不住烦躁。
陈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些前倾的尸体上。
「他们停下来的时候,身体还在往前。」
他说。
鹏程低声吸了口气。
「也就是说……不是不能动。」
「是不能让动作失控。」
陈生没有反驳。
那尊跪坐石像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无法收住身体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
玉龙问,声音发紧。
陈生看向那两尊正在缓慢靠近彼此的石像。
「倒退。」
他说,「一步一步来。」
「每一步,都要能停住。」
他们开始后退。
就在即将接近通往二楼的拐角时,下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像是某种沉重的物体,被正面掼在墙上。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二楼拐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
肩背宽阔得近乎失衡,站在走廊里,像一块被强行塞进建筑中的巨石。他的上身衣物破损严重,几处肌肉直接裸露在外。
那些地方——缺了一块。
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咬下来,留下不规则的旧伤痕迹。伤口早已结痂,颜色发暗,却依旧让人感到骇然。
可即便如此,他的呼吸依旧平稳。
站姿稳定。
不像一个刚刚经历生死的人。
男人的视线扫过走廊里的石像,又落在地上的尸体上,最后停在仍然站着的几人身上。
他明显皱了下眉。
「……还能有人下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从外套内侧掏出一张证件,展开在手中。
冷色的金属封边,在灯光下反射出清晰的纹章。
「官方临时处置组。」
他说,语气简短而确定,「还活着的,立刻跟我走。」
走廊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
陈生看着那张证件,又看向男人身上那些不属于“正常人类”的旧伤。
第一次,他感受到一种并非来自石像的寒意。
那是对“人类究竟能被迫走到哪一步”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