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
走廊里散着几具尸体,数量不算夸张,却足够让人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死亡来得太快,快到连混乱都显得多余。有人倒在课桌旁,有人半跪在墙边,姿势像是刚想回头求证什么,却在下一秒被掐断。
还活着的学生,只剩下零星几个。
他们被迫挤在走廊内侧,背贴着墙,肩贴着肩。没人敢大声喘气,也没人敢把视线抬得太高。每个人的眼睛都像被迫承担着一种工作——必须一直看着,必须一直清醒,必须一直确认自己还在原地。
于淼站在最前面。
他的身形过于巨大,像一块被塞进学校走廊的礁石。肩背宽阔,脖颈粗壮,皮肤上有几处旧疤,形状不规则,像是被撕扯后又勉强长合的裂口。更骇人的是那些缺损——有几处肌肉像被人硬咬走一块,留下参差的边缘。伤口早已发暗结痂,说明那不是刚刚发生的事。
他站得很稳。
稳得不像在躲避什么,更像在等某件东西靠近。
陈生的目光在那些旧伤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他没有急着下结论,只是把“一个人能把身体变成这样,还能站着”的事实压进心底。那不是勇气能解释的事情。
走廊前方,三尊石像贴在一起。
石质与石质之间互相挤压,裂纹从连接处蔓延,像被强行嵌入后的疤痕。它们本来应该是三具独立的人形,此刻却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结构,像是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最外侧的石像双手遮住眼睛。
中间那尊双手捂住耳朵。
最后一尊双手按住嘴。
三张脸全部低垂,像在回避,又像在要求一种规矩。
陈生没有立刻去想“为什么”。
他只是记住了形态。因为在这种地方,形态往往先于解释,先于人类的理解。
于淼向前走了一步。
「都退到我后面。」
声音不高,却直接把空间分成了两部分——他身前的死亡区,和他身后的暂存区。
幸存的学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照做。有人脚步发软,差点摔倒,被旁边的人拽住。没人抱怨,也没人问“凭什么”。在这个楼层,“能活下去”的人拥有天然的权威。
玉龙张了张嘴,像是还想强硬一下,最后还是咬住了牙,跟着退了半步。那半步退得很难看,却很诚实。
鹏程和陈生也退了。
鹏程退的时候动作很小心,他不像玉龙那样冲动,反而更像一个随时会把自己绊死的人——于是他更谨慎。他的视线停在石像上,又很快挪开,像怕“看”这个动作本身会引来什么。
沈梦婷已经死了。
这一点在陈生脑中像一枚钉子,不需要提醒也不会消失。她闭眼的瞬间、骨骼断裂的声音、血落在地上的形状,都还在脑中很清楚。正因为如此,陈生更清楚“二楼的规则”和“三楼的规则”可能不是同一种东西。
石像开始移动。
先是很轻的刮擦声,像石粉从指缝里落下。遮眼的那尊手指摩擦,发出细碎的响。捂耳的那尊底部拖动地面,声音更粗糙,像把人的牙根一点点磨平。遮嘴的那尊石质唇线微微震动,像要发声,又像在强行压住某种冲动。
声音扩散开来。
下一秒,有人倒下。
那是一个没完全退到于淼身后的位置的学生。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像被无形的手从内部拧紧。随后七窍渗血,眼角、鼻孔、耳洞,甚至嘴角都涌出血线。他甚至来不及叫出声,就像被规则直接剥夺了“反应”的权利,砸在地上,四肢抽搐两下,归于静止。
走廊里有人发出压抑的呜咽,又立刻咬住嘴唇。
于淼没有回头。
他往前冲了。
那不是试探,也不是加速跑动,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前进方式:把整个身体当成工具,直接撞向规则的中心。
第一下,撞在遮眼的石像上。
石像的拼合处发出清晰的断裂声。遮眼石像被硬生生撞离整体,翻滚着砸进旁边空教室,撞翻了几排课桌,石粉飞起,像灰烬落下。
于淼没有停。
他顺势转身,肩背再次前倾,整个人像一头冲入墙阵的野兽,撞向剩下的两尊。
遮嘴的石像被顶向墙面,墙面出现裂痕,石像的手掌仍死死按在嘴上,像要把所有声音都压回去。捂耳的那尊在移动中发出更刺耳的摩擦声——那声音让陈生的后颈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像有人在耳膜里磨刀。
于淼抬手,按住捂耳石像。
接触的瞬间,白烟升起。
不是普通的摩擦热,更像某种东西在灼烧他的皮肤。那烟雾细薄,却让人闻到一种焦味,像肉被烫过的味道。
于淼的眉头皱了一下,却没有松手。
他低喝一声,硬生生把石像抬离地面,甩进另一间空教室。石像砸进教室的一瞬间,刺耳的摩擦声才终于断掉,像一根紧绷的弦被剪断。
三尊石像,被彻底分开。
走廊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那安静并不令人放松,反而像暴风眼——太干净,太明确,像在提醒下一次的来临。
于淼站在原地,呼吸略重。他的手掌边缘发红,皮肤表层像被烫出一圈焦痕,烟雾仍在散。
他甩了甩手,把那点烟甩掉,像甩掉水。
「别靠近。」他开口。
幸存者没有人再往前一步。
他们看着那三间被塞进石像的空教室,像看着三口临时封住的棺材。
玉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它们……就这样完了?」
于淼没回答“完了”还是“没完”。
他只说:「暂时拆开。」
这四个字让空气更冷了一点。因为“暂时”意味着它们还能再次靠拢。
陈生看着于淼把石像分开后的结果,突然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些东西并不需要“追上人”。它们只要继续存在,就在逼迫人犯错。人迟早会眨眼,迟早会听见,迟早会说话,迟早会动。
于淼转过身,目光扫过他们。
「你们刚才看到的,是组合后的形态。」他说。
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身后的人都还活着。
「单独存在的时候,它们不长这样。」
「拼到一起以后,规矩反而清楚。」
鹏程的声音很轻:「规矩?」
于淼点头,指了指三间教室的方向。
「遮眼的,勿视。」
「捂耳的,勿听。」
「遮嘴的,勿说。」
他说得很简洁,像是在背诵某条内部手册。
「在它们面前——」他顿了顿,「不要看它们。不要说话。不要去听它们移动的声音。」
这句话说完,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三条几乎覆盖了人活着的基本行为。人要确认方向就得看;人要协作就得说;人要预警就得听。
于是下一句,才真正让幸存者的肩膀微微松了一点。
于淼抬手,指了指自己背后。
「站在我身后,可以豁免。」
豁免。
这个词落下的时候,走廊里出现了极短的空白。像是一块布被轻轻掀开了一角,让人看见了背后更大的东西。
陈生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开口,却在心里把“豁免”这个词反复咀嚼了一遍。它不像“保护”,也不像“抵抗”。它更像一种制度性的许可——像有人在规则上盖了章,允许你在限定范围内暂时不受惩罚。
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
因为它暗示规则并非绝对,它只是在某个更高层面的秩序里被调度。
陈生抬眼,看向于淼。
「豁免……是什么意思?」他问。
于淼看了他一眼,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一个“普通人”还能保持清醒到这种程度。
「如你所见。」他说得很平静,「它们的诅咒侵染不到我身后的人,而是被我挡住了。」
陈生继续问:「这是什么原理?」
于淼沉默了半秒。
然后他开口,声音仍旧低稳,却带着一种不属于校园的重量。
「这是神与神之间的对抗。」
他抬起那只被灼伤过的手,手背仍泛着红,像烙铁留下的痕。那痕迹看起来不像伤,更像印记。
「我信仰的是食欲之神。」
「世间三大正神之一。」
「我拿到的,是防御这一支的恩赐。」
他没有说得很长,也没有讲太多体系。他像是在用最少的话给出“你们能理解的解释”。
「这些东西,它们是死亡之神的邪物。」
「理所当然的,它们让活物死亡,也让规则死亡」
“让规则死亡”这句话让人背脊发凉。因为它不是形容,而更像一个事实陈述。
鹏程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
「你这么说……不怕出事吗?」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更直白的。
「据我所知,知道这些的人不多吧。你讲给我们听,官方不会找你麻烦?」
这一次,于淼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走廊尽头,像在确认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是否还在运作。随后,他抬起头,指了指上方。
动作很随意,却让人心里一沉。
「不会。」他说。「它会修正。」
鹏程的脸色变了一下:「它?」
于淼没有解释“它”是谁。
他只是收回手,语气像在说天气。
「你们记住两件事。」
「第一,别离开我身后。」
「第二,别试图理解太多。」
他说完,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像要重新掌控这条走廊的方向。
陈生没有立刻跟上。
他看着那三间教室的门,看着门后被暂时隔开的石像,脑中却冒出一个无法压住的念头——
三楼那尊“闭眼必死”的弓腰石像,若与这层的“勿视”拼在一起,会变成什么?
一个要求你不能闭眼,一个要求你不能看。
那将不再是“犯错就死”的规则。
那会是“活着本身就会触发”的死局。
陈生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现在还不是他能说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