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一楼的楼梯，比想象中更长。
比起结构上的长度，更像是一种难以用尺度衡量的拖延感。脚步落在台阶上，本应在封闭空间里形成清晰的回声，却被墙体与空气吞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鞋底与水泥接触时那种短促而发涩的触感，一次次提醒人还在向下，却无法确认是否真正接近了目的地。
于淼始终走在最前。
他的背影几乎填满了楼梯的纵向空间，肩背宽阔，肌肉轮廓清晰到近乎突兀，与普通人类的比例存在着明显偏差。那不是单纯的强壮，更像是某种被外力反复拉扯、重塑后的结果——力量被迫堆积在这具身体里，以至于连站立的方式都显得沉重。
当最后一阶台阶被踏过，一楼的走廊完整地铺展开来。
这里一尊石像都没有。
窗户整齐排列，光线从外侧斜切进来，照亮地砖上凌乱的脚印与翻倒的桌椅。几只书包散落在墙角，拉链敞开，里面的书本被随意挤出，停留在尚未完成的页码上。广播仍在运作，声音清晰而稳定，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请同学们有序离校。”
这句话重复播放着，像一段与现实脱节的录音，被遗忘在错误的时间节点。
正因如此，没有人放松。
这里显然发生过什么，而且规模不小。只是那些“结果”被提前移走了，只留下痕迹，让空旷本身变成了一种警告。
「……石像呢？尸体呢？」
鹏程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并没有刻意制造气氛，只是在确认一个最直接的问题。
于淼在走廊中央停下，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原地站定。
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放缓。
几秒后，他睁开眼。
目光从两侧教室门口掠过，又在走廊尽头停留片刻。
「现在这一层，没有邪物在活动。」
他的语气平稳，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安抚意味，更像是在汇报一项阶段性结论。
他说完后，并未立刻向前，而是补了一句：
「但这层走廊的尽头，不要去！那里有大恐怖！」
这句话让空气无声地紧了一下。
玉龙张了张嘴，却没有接话。他显然意识到，这里并不存在“安全”这种概念，只有“暂时未被选中”的状态。
队伍继续向前。
越往里走，一楼的“正常”越显得虚假。广播在某个拐角骤然中断，像是被人从源头切断，声音戛然而止。光线依旧存在，却不再让人安心，反而像是把所有痕迹照得更加清楚。
于淼在一根承重柱旁停下。
「接下来要做的事，我需要提前说清楚。」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摆出指挥姿态，而是选择站定，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
「这次行动，虽然极具危险，但好在难度不大。」
他稍作停顿，确认几个人都听懂了这个词。
「找到裂缝，把已经出现的那些东西送进去。石像不能被破坏，一块都不行。你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它们被允许存在的形态，一旦强行破坏，事情会立刻越过我们能处理的边界。」
鹏程下意识问了一句：「那砸了不是更省事？」
于淼摇了摇头。
「省事，只对活不到出去的人来说，才成立。」
这不是讽刺，而是一句冷静的判断。
陈生站在一旁，没有插话。
他注意到于淼说“那些东西”时，始终回避了具体称呼，这种刻意的模糊并非出于保密，而更像是一种经验——有些名字本身，就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队伍继续移动。
在走廊尽头，于淼再次停下。
「你们在这儿等我。」
这句话说出口时，没有任何犹豫。
陈生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却在对上于淼回头的视线时停住了。
「别跟过来。」
于淼说。
陈生没有再动。
承重柱后的阴影里，很快传来令人不适的气味。
新鲜血液的腥味，混杂着腐败、铁锈与某种被反复咀嚼后残留下来的气息。那味道并不浓烈，却持续存在，像是已经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陈生的视线越过承重柱，看见了一具残缺的尸体。
缺失的部位并不规则，像是被反复撕扯、啃咬过，却并非毫无节制。那更像是一种选择后的取用，留下来的部分刚好维持着形态，却已经失去任何“完整”的意义。
于淼背对着他们，肩背起伏。
几秒后，他抬起手，用手背擦过嘴角。
动作自然得近乎熟练。
那一瞬间，陈生的记忆被强行拉回了穿越之前。
他在作为“画家”而存在的那个世界曾长期绘制恐怖题材的画作，画过许多介于人类与非人之间的存在。那些形象并不依靠夸张的撕裂或鲜血，而是通过“习以为常”的行为来制造不适——吃、咀嚼、消化，本该属于生存的动作，在特定情境下却会显露出最赤裸的异化。
他当时就明白了一件事。
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吃人”。
而是“吃”这件事，被当成了日常。
于淼走了回来。
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次必要的补给。
「可以走了。」
他说。
继续向前时，陈生注意到，于淼经过他身边时，身上那股气味并未完全散去。腐臭，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混合着血腥与体温的存在感，让人下意识联想到某种大型食肉生物。
他已经适应了。
陈生的内心下着这样的结论。
简直就像一个食尸鬼！
在走廊尽头，于淼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怪石。
石头表面布满细长扭曲的鬼脸，五官被拉伸到不符合任何生理比例的程度，凹凸不平，像是把无数扭曲的意志压进了实体。
他抬起手，用石头在空中划过。
空气像是被割开了一道伤口。
裂缝浮现，狭长而幽深，边缘发黑，内部空无一物，连光线都无法停留。
裂缝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随后自行闭合，仿佛从未存在。
「裂缝。」
于淼说。
「这块石头是打开邪物们该去地方的钥匙，同样的也是规避它修正的手段。」
鹏程盯着那片空无，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于淼沉默了片刻，随后给出了答案。
「信徒。」
这个词落下的瞬间，陈生清晰地感到某种重量压在了认知之上。
信徒。
这意味着力量的来源并不在人类自身，而在更高处。
「那我们能跑吗？」
鹏程忽然问，平日里阳光开朗的他不知何时蹦出了这样如同懦夫般的询问。
于淼看着他，摇了摇头。
「逃不出去的。」
「因为，死亡之神已经盯上你们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并不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歉意的平静。
「如果你们能活着离开这里，而且还能不被它修正记忆。」
他顿了顿。
「就去老街，31号当铺，来找我。」
31号当铺，又一个新的词汇。今天的众人仿佛扎进了中国语字典，一个又一个刷新认知的词汇被强行的塞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陈生搜索着他的记忆，结果是空白，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31号当铺。
他抬起头，看着于淼那具已经明显异化，却仍然站在“人类一侧”的身体，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里，活下来，并不意味着维持人类的身体，而是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成为信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