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子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不可闻的两个字：“……可以。”
声音细得像快要被风吹散，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极昼白的眼睛。那双眼眸太干净了，像被水洗过的晴空，盛着她早已不敢触碰的纯粹。
这些都让她想起国中二年级前，那个还敢在樱花树下和朋友一起放声大笑的自己。那时候的风里全是甜香，她们会分享同一只耳机，会为了路边一只流浪猫蹲上半个钟头，会对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大喊“永远是朋友”。可那些日子，早就被后来的阴霾吞吃得一干二净。
长泽雅美见状，立刻大手一挥，爽朗地笑道：“太好了！我就说你们俩肯定合得来！以后插画的事情你们多沟通，我就不掺和啦，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创作出大卖的神作！——不过话说回来，小白你上次看完小说后说的那个色调方案，现在也正好可以和秋山老师聊聊。”
极昼白闻言，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她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到律子对面的沙发边坐下，怀里的速写本被她小心地放在膝头，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她翻开纸页，指尖点在那几笔樱花剪影上，淡蓝色的瞳孔里映着灰粉色的纹路，语气依旧是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笃定的认真。
“主角的房间，窗帘要拉到只剩一条缝。阳光漏进来的时候，刚好落在桌角的陶瓷碎片上，碎片上要带着细闪，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律子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指尖都泛起了细密的冷汗。
没人能看懂她文字里藏着的窒息感，连她自己都不敢细想。
可眼前这个女孩，只用寥寥几笔，只用一句话，就精准地戳中了她藏了三百六十五天的秘密——那片碎掉的陶瓷，是她国中时最喜欢的杯子，杯身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樱花，是她生日那天，最好的朋友亲手送给她的。
后来霸凌者们堵在她放学的路上，当着她的面把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看着碎片四溅，他们笑得肆无忌惮。
那时她蹲在地上，慌忙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指尖被划得鲜血淋漓，却不敢哭出声。此刻的她，就像是浑身赤裸地暴露在了面前这个名叫极昼白的金发女孩面前一样，那些狼狈的、不堪的、深埋在心底的过往，全都被轻易看穿。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沙发靠背，冰凉的皮革硌得她生疼，指尖却依旧冰凉得发疼。想逃的念头疯狂地涌上来，就像国中时被堵在巷子里呼救时无人应答的恐惧，又像是曾经要好的朋友们纷纷躲开她的目光，假装不认识她的冷漠脸庞；可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悄悄说，有人懂你，秋日律子，有人看懂了你的孤独。
两种情绪在胸腔里疯狂撕扯，像两股对抗的洪流，撞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胸口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极昼白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挣扎，只是自顾自地翻着速写本，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一页页全是《不想被我知道秘密的她》的人物草稿，缩在床角的瘦削身影，望着窗缝的落寞侧脸，甚至连桌角积灰的碎片，都被她画得栩栩如生。只是画里的人，眉眼柔和得过分，线条细腻得像是女孩，隐隐透着几分女孩的秀气，和律子笔下那个孤僻的少年，有着一丝微妙的偏差。
“主角的头发，”极昼白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律子的发顶，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应该是淡棕色的，和你一样。”
律子猛地抬头，撞进她清透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没有恶意，没有打量，没有怜悯，只有一片纯粹的好奇，像个孩子看着自己喜欢的玩具。她愣了愣，鬼使神差地，缓缓松开了攥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泛着青白的颜色，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阳光从落地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速写本的纸页上，映得极昼白金色的长发泛起细碎的光泽，像撒了一把星星。律子看着那些画，看着女孩认真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心里费尽心思塑造的堤坝，那道隔绝着外界、也隔绝着自己的堤坝，好像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动，有温热的东西，正顺着裂缝一点点渗进来。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依旧很轻，却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眼睛，应该是很暗的，像蒙着雾。”
极昼白翻页的指尖顿住了，动作停在半空中，几秒钟后，才缓缓落下。
她低头看了眼草稿上默认的柔和眉眼，那双眼睛画得太过干净，太过明亮，和律子描述的模样截然不同。又抬眼看向律子，淡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随即又沉淀下来，变成了然的平静，像是终于找到了拼图缺失的那一块：“是男孩啊。”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律子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又开始微微发颤，连带着放在膝头的手，都在轻轻发抖。她写的是后宫文。
讲述的是：男主是个性格孤僻却格外温柔的少年，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不爱说话，却会在朋友们遇到困难时，悄悄伸出援手。
就是这样的他，身边总围着一群鲜活明媚的女孩，有活泼开朗的班长，有安静温柔的学委，有热爱运动的体育生，那些热热闹闹的互动，那些嬉笑打闹的日常，全是她躲在房间里，靠着想象拼凑出来的奢望。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男主藏在温和下的紧绷。
毕竟书里满是少女们的嬉笑打闹，那些热闹的情节，早就掩盖了少年眼底的阴霾。
“嗯。”律子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耳语，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他和我不一样，他总是把肩膀绷得很紧，明明不想被人靠近，却又忍不住对身边的女孩心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消散在空气里。是啊，他和她不一样，他比她勇敢，比她幸运，他拥有着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那些朋友，那些羁绊，那些明目张胆的偏爱，都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流着泪幻想出来的东西。
极昼白没说话，只是拿起笔，在速写本上沙沙地画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着律子紧绷的神经，让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些许。
长泽雅美靠在办公桌边，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嘴角挂着欣慰的笑容，没再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们，像是在欣赏一幅格外和谐的画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没一会儿，极昼白把速写本转过来，轻轻推到律子面前，动作依旧轻柔得不像话。
纸上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肩膀微微耸着，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透着一股隐忍的倔强。唯一露出来的眼睛，是沉沉的黑，像积了雨的云，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里面藏着太多的情绪，孤独、迷茫、渴望，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而他的身后，隐约能看到几个女孩的剪影，她们笑得灿烂，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像是春日里最暖的光，和他的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的和谐，像是光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子。
“这样，对吗？”极昼白看着她，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怕自己画得不好，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肯定，“他身边的女孩，应该是亮的。”
律子看着那幅画，眼眶忽然有点发热，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笔下的世界——那个孤僻的少年，被一群明媚的女孩簇拥着，明明格格不入，却又拥有着她梦寐以求的、热热闹闹的羁绊。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再是躲在角落里的影子，他的身边，终于有了光。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又透着一丝释然：“……对，就是他。”
长泽雅美忍不住弯起嘴角，抬手比了个“耶”的手势，又怕打扰她们，赶紧捂住了嘴，眼底却满是笑意。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三个人身上，暖洋洋的，就像是晚来的春天终于在不经意间悄然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