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轨道延伸向远方,车轮碾过钢轨的哐当声,像是敲在秋日律子紧绷的神经上。
她攥着包带的指尖泛白,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办公室里的画面——极昼白那双淡蓝色的、盛满茫然的眼睛,速写本上被泪水晕开的凉山夏,还有自己仓皇逃离时,带起的那阵风。
破碎感先是密密麻麻地裹住她的心脏,像被撕碎的散文册子的纸边,划得她生疼。
她怎么就哭了呢?律子这样问自己。
明明是自己潜意识里将那些过往裹挟进了文字的褶皱里,明明也告诉过自己无数次,再也不要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
极昼白只是在和她谈论着自己笔下的角色,只是在说凉山夏的孤独,她没有错,错的是自己,是自己没控制好自己,是自己将心里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全都发泄在了一个无辜的人面前。
电车摇摇晃晃地穿过隧道,窗外的光线忽明忽暗,律子的情绪也跟着一点点沉淀下来。
破碎感带来的的尖锐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泛着酸意的愧疚。
她想起极昼白问“是我说错了吗”时的语气,那过去一直平淡的语调中潜藏着的无措,像一根细刺,一下一下扎着自己的良心。
好痛,好后悔。
极昼白多么像一张未被浸染的白纸啊,干净、纯粹,对他人语言中潜藏的意思一窍不通,但偏偏这样的她,却能精准地捕捉到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自己刚才那样落荒而逃,会不会让她误会?会不会让她觉得,是自己无意间说出的话惹了麻烦?
律子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道歉吧,自己必须向极昼白道歉。
至少要告诉她,那些情绪的爆发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她害怕着,怕一开口,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会翻涌上来;怕面对极昼白那双澄澈的眼睛时,自己顷刻间就会再次变得溃不成军;更怕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会在那张干净的白纸上,添上一道难看的墨痕。
愧疚与胆怯在她心里反复拉扯,像两股缠在一起的线,越扯越乱。
律子低着头,眼神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就连电车到站的提示音都听得分外模糊。
律子摇摇晃晃下了车。
而在车厢中就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极昼白正跟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走下电车。
极昼白很少跟在别人身后走路。
她不擅长和人保持距离感,更不擅长揣测别人的心思。
办公室里秋山老师仓皇逃离的背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内心平静无波的世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雅美说自己没做错,可她想着秋山老师泛红的眼眶,总觉得是自己的话,让那个藏着很多心事的同行者难过了。
她不知道道歉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追上来算不算打扰。
极昼白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抓起身边的速写本跟了出去。
她看着秋山老师的背影,看着她攥紧包带的手,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肩膀,那副样子,和速写本上的凉山夏重叠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将自己包裹在自己世界中的孤独。
道路上人来人往。
嘈杂的人声,汽车驶过的鸣笛声,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极昼白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个慢慢走着的背影。
她走得很轻,脚步放得很慢,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太大,会惊到前面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跟着走了多久,只知道律子上了电车,她也跟着上;律子靠在车窗上发呆,她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先看着窗外的风景,再看看她的侧脸。
秋日律子终于渐渐理清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
脚步刚迈出一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异样。
就像是有一道目光,一直地落在她的背上。
她猛地转过身。
夕阳的金辉里,极昼白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攥着那本速写本,淡蓝色的眼睛里,依旧是那副茫然又带着点无措的样子。
风轻轻吹过,卷起两人发梢的碎发。
律子的呼吸,倏地顿住了。
为什么青鸟老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律子可能会一直找不到答案。
风卷着粉白的樱花瓣,打着旋儿擦过两人的头顶,又旭旭落落地粘在发梢和肩头,空气里漫开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律子的目光撞进极昼白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像撞进一汪被惊扰的浅溪。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攥着包带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指节泛白的弧度,和方才在电车上如出一辙。
道歉的话被堵在喉咙口,滚了好几圈,却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秋日律子垂着眼,盯着极昼白鞋面上沾着的一瓣樱花,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
极昼白被她看得更无措了。
她捏着速写本的指尖微微发紧,本子的边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点细微的疼。
她从没想过要怪秋山老师,只是觉得是自己嘴笨,是自己没读懂空气,才让秋山老师红了眼眶后仓皇逃离。
极昼白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你的错”,又想说“我不该乱说话”,可那些话在舌尖绕了个遍,最后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吞没的气音。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往前迈一步,还是该往后退,只能僵在原地,淡蓝色的眼睛里,映着律子泛红的眼角,像盛着两片快要融化的薄雪。
夕阳的金辉越沉越低,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落满樱瓣的人行道上,又被风轻轻晃开。
“你怎么……”律子终于憋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慌忙清了清嗓子,却更显窘迫,“你怎么跟来了?”
极昼白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头受惊的小鹿。
她捏着速写本的手又紧了紧,封面上的凉山夏被樱花瓣遮了一角,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要被融化在空气里:“我……我应该是怕你一个人走会更难过。”
话刚说完,她又像是怕自己的话不够妥当,慌忙补充,虽然脸上仍旧看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但语速明显加快了:“我没有故意要跟着你,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说,我说的话请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淡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措的认真:“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律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本速写本,花瓣落在纸页上,晕开的泪痕在夕阳下竟显出一点温柔的弧度。
她的喉咙又酸又胀,愧疚和酸涩缠在一起,堵得她眼眶发烫。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风卷着樱瓣,在脚边沙沙作响,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青涩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