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規矩寫在牆上，心事藏在裡面
那天早上，教室的窗戶開得很大。
風灌進來，把牆上貼得整整齊齊的校規吹得邊角微微翹起，像是有人想逃，又不敢真的離開。紙張摩擦牆面的聲音細碎而單調，沒有人在意，除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陳抗。
他靠在椅背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眼睛盯著那一張寫滿紅字的公告。
「服裝儀容整潔，禁止擅自改造制服。」
「上課期間禁止喧嘩、走動。」
「未經允許，不得更動教室佈置。」
每一條字都寫得工整端正，像是早就知道不會有人真正讀完，只需要存在，就足以提醒所有人：你不屬於你自己。
陳抗嗤了一聲，嘴角勾起一個不明顯的弧度。
他其實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校規的。
也許是國小被記警告，因為在走廊奔跑；
也許是國中被點名，因為制服外套沒有拉好；
又或者，只是某一天忽然意識到在這個地方，你只要多做一點點不像「學生」的事，就會立刻被提醒，你越界了。
他不是壞學生，成績不上不下，沒有打架鬧事，也沒被記過，只是對一切規定都有本能的反感。別人把校規當空氣，他卻偏偏每一條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那是專門寫給他的。
「陳抗，把頭抬起來。」講台上的導師林老師敲了敲桌面，聲音不大，卻很穩。
陳抗慢慢坐直身體，眼神卻沒有聚焦。他不是在聽課，只是在忍耐。忍耐鐘聲，忍耐黑板上的粉筆聲，忍耐這個被規定填滿的早晨。
教室裡的人各自安靜著，有人低頭抄筆記，有人偷偷補眠，有人一臉乖巧地點頭。所有人都在扮演一個角色「合格的學生」。只有牆上的校規，像一排不會老去的觀眾，冷冷地看著。
陳抗忽然覺得有點煩，不是那種想大吼大叫的煩，而是一種悶在胸口的、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的躁動。他盯著教室前方那片被重新佈置過的牆面，上個星期班會，全班一起貼上了「班級公約」。
彩色卡紙、可愛插圖、標語寫得很溫柔。
「互相尊重。」
「保持整潔。」
「共同守護我們的教室。」
大家投票、討論、舉手，笑得很開心。
陳抗那時什麼都沒說，不是因為他不想說，而是他知道，說了也沒用。那些話看起來很好聽，卻跟牆上的校規沒有任何差別，只是換了一種比較好入口的包裝，規矩就是規矩，不管你用多可愛的顏色寫。
下課鐘一響，教室瞬間活了起來，桌椅拖動的聲音、交談的笑聲、外頭走廊傳來的喧鬧，全都湧進來。陳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朋友阿哲湊了過來。
「欸，你有看到牆上那個嗎？」阿哲朝前方努了努嘴，「是不是有點太誇張？」
陳抗順著他的方向看去。
那面牆，被佈置得像幼稚園一樣。愛心、星星、便利貼，還有人用彩筆畫了笑臉。整齊、明亮、毫無破綻。
「很噁心。」陳抗淡淡地說。
阿哲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講。」
「規矩裝可愛，也還是規矩。」陳抗低聲說，語氣裡沒有怒氣，只有一種冷靜到近乎漠然的厭倦。
阿哲聳聳肩，沒有接話。他向來不太在意這些，反正只要不要惹麻煩就好。對他來說，守規矩是一種省事的選擇，不需要理由。
陳抗卻不是，他盯著那面牆，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它不那麼完整，會怎麼樣？
那不是計畫，也不是衝動，只是一種瞬間閃過的可能性。像是有人在你耳邊輕聲說：試試看。
午休時，教室變得安靜，大多數人趴在桌上休息，有人戴著耳機，有人小聲聊天。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把地板切成一格一格。
陳抗站起來，走到前方，他的動作不快，也不偷偷摸摸，甚至可以說是光明正大。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因為大家都以為，他只是去拿東西。
他伸手，輕輕扯下一張便利貼，紙張撕裂的聲音很輕，卻在他耳邊放大了無數倍。
他沒有停，一張、兩張、三張，有的掉在地上，有的被他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那一刻，他心裡沒有快感，也沒有報復的喜悅。只是覺得牆終於不那麼完美了。
他轉身回座位，心跳卻比平常快了一點，沒有人發現，至少，他以為沒有。
直到下午最後一堂課，林老師站在教室前，視線落在那面牆上，停了很久。
「這裡，是怎麼回事？」老師的聲音不嚴厲，卻讓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抬頭，牆面缺了一角，像一個不合時宜的空白。
沒有人說話，空氣變得很薄，像是輕輕一戳就會破。
「有人動過嗎？」林老師問。
這一次，有人小聲說：「不是我。」
也有人急著撇清：「我中午都在睡覺。」
陳抗坐在位置上，手插在口袋裡，指尖碰到那幾張被揉皺的紙，他忽然意識到，事情沒有結束。
老師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移動，最後停在一個靠窗的位置。
「小芸，中午你有在教室嗎？」那個名字一出現，陳抗的背脊瞬間僵住。
小芸慢慢站起來，動作小心翼翼。
「我……有。」她的聲音很輕，「我在寫作業。」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站著，低著頭，那一刻，陳抗第一次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不是害怕被抓到，而是一種陌生的、不舒服的重量。
牆上的校規依舊在那裡。
它們沒有移動，沒有說話，卻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一個人選擇沉默，
看著另一個人開始動搖。
而陳抗還不知道，這道裂縫，已經不只出現在牆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