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破壞的人，沒有名字
放學鐘聲響起時，空氣裡的緊繃依然沒有散去。
林老師最終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用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睛掃過教室，說：「我希望做這件事的人能主動來找我。不是為了處罰，而是想聽聽理由。」
說完，她拿起課本離開教室，高跟鞋的聲音在走廊上漸行漸遠。
教室裡瞬間炸開竊竊私語。
「到底是誰啊？」
「幹嘛弄那個，無聊死了。」
「小芸好衰，被點名。」
陳抗把抽屜裡的東西塞進書包，動作比平常快了些。他不想聽這些討論，也不想看到小芸低著頭收拾書包的樣子。那種畫面讓他胸口發悶，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膨脹，擠壓著呼吸的空間。
「欸，走啦。」阿哲拍他肩膀，「打球？」
「今天不了。」陳抗背起書包，從後門離開。
走廊上擠滿了學生，笑鬧聲、書包碰撞聲、道別聲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日常的喧嘩。陳抗低著頭穿過人羣，刻意避開了靠窗那排櫃子，小芸的櫃子就在那裡。
他走出校門時，天空正開始轉成橘紅色。
從學校到他家需要走二十分鐘，經過一條總是有狗在叫的巷子、一家永遠飄著油煙的鹽酥雞攤、還有那面被學生塗鴉過無數次的圍牆。陳抗習慣在這段路上放空，讓腦袋裡那些亂糟糟的聲音慢慢沉澱。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他的手指在口袋裡反覆摩挲著那幾張揉皺的便利貼，紙張邊緣刮著指腹，帶來一種細微卻無法忽略的存在感。
「互相尊重。」
「保持整潔。」
「共同守護我們的教室。」
他記得每一張上面寫了什麼。那些字句在他腦海裡自動排列、重組，最後變成同一句話：你要當一個好學生。
好學生是什麼？是像小芸那樣嗎？安靜、順從、被點名時只會低頭。
還是像阿哲那樣？表面配合，內心無所謂。
陳抗踢開腳邊的石子，石子滾進水溝裡，發出空洞的聲響。他想像那幾張便利貼掉進水溝的樣子，紙張被污水浸透，彩色的字跡暈開、模糊，最後消失。
這樣想的時候，心裡那種悶脹感似乎鬆動了一點。
但下一秒，小芸站起來的畫面又跳出來。她站起來的樣子，像一株被風壓彎的草，根還抓著土，莖卻已經準備折斷。
為什麼是她？
陳抗停下腳步，站在鹽酥雞攤前。油鍋的滋滋聲混著九層塔的香氣撲面而來，老闆娘正在跟熟客聊天：「現在的學生真難教啦，動不動就這個不行那個不行……」
他忽然想起國中時的一件事，那年他十四歲，學校規定冬季制服必須把外套拉鍊拉到定位。陳抗總是拉到胸口就停住，不是為了耍帥，只是單純覺得勒脖子不舒服。
有一次朝會，教官當著全校的面把他叫出隊伍。
「陳抗，你的拉鍊。」教官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操場，上千雙眼睛看過來，陳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外套，伸手把拉鍊緩緩拉到底。金屬齒輪咬合的聲音在安靜的操場上異常清晰。
「以後注意。」教官說。
就這樣一句話，不到十秒鐘。沒有人笑，沒有人議論，很快隊伍就繼續移動，像什麼都沒發生。
但陳抗站在那裡，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看他。不是在看他的臉，而是在看他的拉鍊，看那個被糾正的、不合格的、需要被調整的部分。
那天放學後，他第一次把外套脫下來，盯著那條銀色拉鍊看了很久。然後他拿起美工刀，在拉鍊頭旁邊劃了一道很淺的痕跡。不顯眼，幾乎看不見。但每次他碰到那個位置，指尖就會知道：這裡有了一道傷口。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反抗不一定要大聲，不一定要流血。有時候，它只是一道隱形的劃痕，只有你自己知道存在。
「少年仔，要買什麼嗎？」
老闆孃的聲音把陳抗拉回現實。他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
陳抗的家在一棟五層公寓的四樓，沒有電梯。樓梯間的燈壞了一盞，三樓到四樓那段路總是暗的。他摸黑上樓，鑰匙插進鎖孔時，聽見屋裡傳來電視新聞的聲音。
「我回來了。」他對著屋內說。
「飯在電鍋裡。」媽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沒有起伏。
陳抗放下書包，走進廚房。電鍋保溫燈亮著，餐桌上有兩盤菜，用保鮮膜包著。他盛了飯，坐在餐桌前一個人吃。
客廳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教育專家呼籲，應重視學生品格培養，建立遵守規範的意識……」
陳抗嚼著飯，視線落在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他小學畢業時拍的，穿著整齊的制服，頭髮梳得服貼，對著鏡頭笑得很標準。
他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為什麼笑了。
是因為真的開心，還是因為攝影師說「來，笑一個」？
飯吃到一半，手機震了一下。是阿哲傳來的訊息：
阿哲：欸你知道嗎 小芸哭了
阿哲：放學後被班導叫去辦公室
阿哲：聽說班導問她是不是她弄的 她說不是 但班導說「那為什麼你當時不否認」
阿哲：靠 這什麼問題
陳抗盯著那幾行字，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喉嚨裡的飯忽然變得很難吞嚥。
他放下筷子，手指在螢幕上停了一會兒，最後只回了一個字：
陳抗：嗯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說「不是她」？
說「是我」？
這兩個句子卡在喉嚨深處，像兩塊燒紅的炭，吐出來會燙傷一切，吞下去會燒穿自己。
陳抗起身把碗盤洗了，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流，沖走油膩，卻沖不走腦子裡那些畫面，小芸低著頭的樣子、牆上那片空白、林老師平靜的眼睛。
回到房間，他關上門，從口袋裡掏出那三張便利貼。
紙張已經被他揉得很皺，邊緣有些破損。他把它們攤平在書桌上，用掌心一遍遍撫過，試圖壓平那些摺痕。但有些皺褶一旦形成，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沒辦法假裝沒發生。
陳抗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面很亂，塞滿了舊考卷、斷水的筆、過期的週記本。在這些雜物的最下面，有一個鐵製的餅乾盒。
他打開盒子。
裡面沒有餅乾，只有一堆零碎的東西：那枚被他劃過痕跡的拉鍊頭、一張被撕掉一半的警告單（原因是「走廊奔跑」）、一支寫到沒水的藍筆（筆蓋上有他用指甲摳出來的刮痕）。
現在，他放進了那三張便利貼。
蓋上盒蓋時，金屬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那一刻，陳抗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破壞的人，不需要名字。
因為只要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那個破壞就屬於所有人。它會變成教室裡一道隱形的裂縫，每個人都能感覺到，每個人都會猜測，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間繞過那個空白。
而他的名字，可以繼續安全地躲在沉默後面，他躺到牀上，盯著天花板。
窗外傳來遠處的車聲，還有樓下鄰居吵架的模糊聲響。世界繼續運轉，不會因為一面牆缺了一角就停止。
但陳抗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那道裂縫不只出現在牆上。
它也出現在他和小芸之間，出現在他和教室之間，出現在他和那個「好學生」的模樣之間。
而且裂縫一旦開始，就會自己生長。
就像他外套上的拉鍊，劃下第一道痕跡後，就會有第二道、第三道，直到整個結構都變得脆弱，一扯就開，陳抗閉上眼睛，黑暗中浮現出明天的畫面。
他會走進教室，會看到那面牆，會看到小芸的位置。他會坐下，會假裝一切正常，會讓自己的臉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平淡，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口袋裡曾經裝著證據，也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心裡正在長出新的、細小的裂痕。
而牆上的校規依然在那裡，它們不會說話，不會移動，只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裂縫如何開始。
看著沉默如何蔓延。
看著一個少年，如何在規矩之外，尋找自己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