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沒有送出的紙條
第二天早晨，陳抗比平時早到了十分鐘。
教室裡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永遠在考前衝刺的學霸，頭埋在參考書裡；一個是負責開門的風紀，正低頭滑手機；還有一個，是小芸。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低頭整理抽屜，動作很慢，像在拖延什麼。
陳抗從後門走進去，腳步放得很輕。但風紀還是抬起了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滑手機。學霸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來。小芸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眼睛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那面牆。
那片空白還在。
昨天掉在地上的便利貼已經被撿起來了，但牆上留下三個明顯的、顏色較淺的方形痕跡，那是貼紙撕下後，灰塵留下的印子。三塊小小的空白，在花花綠綠的佈置中顯得突兀又頑固，像是牆壁自己的沉默。
陳抗盯著那三塊空白，忽然覺得它們很像眼睛，空洞的、質問的眼睛，他移開視線，從書包裡拿出第一節課的課本。手指碰到書皮時，有些僵硬。
教室陸續有人進來。
交談聲、拉椅子聲、書包墜地聲。日常的喧鬧開始填滿空間，但今天似乎多了一層薄薄的、看不見的隔閡。每個人走進教室時，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那面牆，然後迅速移開目光，像是怕被什麼東西沾到。
「欸，還沒弄掉哦？」有人小聲說。
「班導說先留著。」另一個人回答。
留著。
陳抗咀嚼這兩個字。留著做什麼？當證據？當提醒？還是當一個等待被填補的缺口？
他看向小芸。
她已經坐正了，低頭翻開課本，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側臉。陽光照在她桌上，把她的手指映得有些透明。她的手指握著筆，握得很緊，指節微微泛白。
那一刻，陳抗忽然想起國中時看過的一隻鳥。
那隻鳥飛進教室，撞到玻璃窗，掉在地上。所有人都圍過去，有人說要送保健室，有人說牠死了，有人說窗戶要關好不然又有鳥飛進來。陳抗站在人群外圍，看見那隻鳥的胸口微弱地起伏。
後來老師來了，用報紙把鳥捧起來，說要送到外面去。老師走出教室時，報紙的邊緣露出一根小小的、顫抖的羽毛。
小芸現在的樣子，很像那根羽毛，脆弱，安靜，隨時可能停止顫抖。
上課鐘響了。
林老師走進教室，把教案放在講桌上，視線自然地掃過那面牆，沒有停留。她開始點名，聲音和平常一樣平穩，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
「王小芸。」
「……有。」
小芸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但林老師聽到了，在點名簿上打了勾，繼續下一個名字。
點完名，開始上課。
今天教的是公民與社會，主題是「權利與義務」。林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這兩個詞，轉身面向全班。
「在社會中，每個人都享有權利，也承擔義務。」她說，「而義務往往以規範的形式存在，法律、校規、家規，甚至人與人之間不成文的約定。」
陳抗盯著黑板上的字。
權利。義務。
他忽然很想舉手問：如果義務侵犯了權利呢？如果規範讓人無法呼吸呢？如果那些「約定」從來沒有人問過你願不願意約定呢？
但他沒有舉手。
他知道這些問題不會有答案，或者說，不會有他想要的答案。
「陳抗。」林老師忽然叫他，他愣了一下，抬起頭。
「請你舉一個生活中『權利與義務衝突』的例子。」
全班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看向他。陳抗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喉嚨發乾。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腦子裡閃過很多畫面：被記警告的走廊奔跑、被糾正的拉鍊、被撕下的便利貼、小芸低著的頭。
最後他說：「……穿制服。」教室裡有幾聲輕笑。
林老師點點頭，沒有笑。「具體說說看？」
「學校規定要穿制服，這是義務。」陳抗的聲音有點緊，「但我們……也有想要穿自己衣服的權利。這兩件事會衝突。」
「很好的例子。」林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制服規定」，「那麼，你認為學校為什麼要訂這個規定？」
陳抗沉默了幾秒。「為了……管理方便。」這次笑聲更多了，有人回頭看他。
林老師也笑了，但笑得不太一樣。「這是一個角度。還有其他想法嗎？」
沒有人說話。
「我來分享一個觀點。」林老師放下粉筆，「規範的存在，有時候是為了創造一個共同的『起點』。制服讓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看起來一樣，至少在表面上，大家都是平等的。這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約束。」
保護。約束。
陳抗咀嚼這兩個詞，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煩躁。所以我們被約束，是為了被保護？所以小芸被點名，是為了保護什麼？
下課鐘響時，林老師走到小芸座位旁，低聲說了幾句話。陳抗看不清小芸的表情，只看見她點了點頭，手指依然握著筆，握得很緊。
林老師離開後，小芸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她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然後把它對折，再對折，折成一個小小的正方形，放進鉛筆盒裡。
陳抗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什麼？自白書？解釋信？還是……
他沒有機會細想，阿哲已經湊了過來。
「欸，你剛回答得很有種耶。」阿哲用手肘撞他，「穿制服那個。」
「實話而已。」陳抗說。
「不過說真的，」阿哲壓低聲音，「你覺得是誰弄的？」
陳抗沒有看他。「不知道。」
「我猜是隔壁班的。」阿哲開始分析，「他們班上次佈置比賽輸我們，搞不好是報復……」
陳抗聽著阿哲的猜測，眼睛卻一直看著小芸的鉛筆盒，那個小小的正方形，安靜地躺在橡皮擦和筆之間。
午休時，陳抗假裝要去廁所，繞過小芸的座位。她趴在桌上，臉埋在手臂裡，好像睡著了。鉛筆盒打開著，裡面那張紙不見了。
陳抗的心沉了一下。
她交出去了嗎？給老師了？
他走到走廊，靠在欄杆上。風吹過來，把制服外套吹得貼在身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拉鍊拉到胸口，停住。那個劃痕在內側，看不見，但手指摸得到。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陳抗回頭，是小芸。
她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的信封，眼神飄忽不定。「這個……」她把信封遞過來，「可以幫我放進老師的意見箱嗎？」
陳抗盯著信封。上面沒有寫字，封口黏得很緊。「為什麼不自己放？」他問。
小芸的睫毛顫了一下。「我……不敢。」
「裡面寫什麼？」
「沒什麼。」她很快地說，「只是……一些想法。」
陳抗接過信封。紙張很輕，卻感覺沉甸甸的。
「你怕被認為是你做的？」他問。
小芸咬住下唇，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說：「拜託你。」然後她就轉身走了，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麼。
陳抗站在走廊上，手裡拿著那個藍色信封。
風吹過來，信封的一角微微掀起。他可以撕開它，看看裡面寫了什麼。他可以假裝不小心弄丟了，扔進垃圾桶。他可以真的放進意見箱，讓它完成應有的旅程。
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他低頭看著信封，忽然想起昨天在口袋裡揉皺的便利貼。
那一瞬間，陳抗做了一個決定。他沒有去意見箱，也沒有拆開信封。而是走回教室，從自己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小角空白紙。然後他用左手為了讓字跡難以辨認寫下七個字：
「不是王小芸做的。」
沒有署名，沒有解釋，只有這七個字。
他把這張小紙條折成更小的方形，走回走廊，找到意見箱，那是一個掛在學務處外牆上的木箱，漆成深綠色，投遞口細長，像一道縫。
陳抗把紙條塞進去，紙條滑入黑暗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藍色信封還在他手裡，他看著它，看了很久，最後放進了自己的書包。
回到座位時，午休結束鐘還沒響。小芸依然趴著，肩膀微微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在哭。那三塊空白還在牆上，像三隻沉默的眼睛，看著每一個人。
陳抗把書包放到腳邊，感覺到那個信封的存在。
他不知道裡面寫了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留下它。
只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就像撕下第一張便利貼，就像劃下第一道痕跡，就像投出第一張匿名紙條。
而這一切，都還沒有名字。
只有牆上的空白，在陽光下一點點擴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