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是被一阵刺痛唤醒的。
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来自意识深处。
往日的苦涩记忆总是清晰地在梦中浮现，让她从浅眠中惊醒。梦中的自己仍有宽阔的肩膀，指节分明的手掌上布满老茧，可如今低头所见的却是柔软纤细的少女娇躯。这种违和的割裂感即便到了今天仍会时不时渗透进意识，带来眩晕的恍惚。
格蕾垂眸望着掌心，缄默不语。
玉葱样的白皙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舒展，明明是随心指挥，却总是在睡梦和清醒的交界时感受到细微的不自然感。
格蕾不只一次地想过。自己带着记忆转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儿，竟然在二分之一的性别问题上栽了跟头。
“殿下，晨光已至。”
门外传来伊莱亚斯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平和。
这位高阶神官须发皆白，眼角的皱纹历经神国一个世纪的风霜。作为神国最年长的神官，也是格蕾的教导者之一，他信奉创世神耶洛茵已经超过百年，同时也是格蕾诞生时除耶洛茵之外的另一位见证者。
格蕾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记忆碎片重新压回意识深处，掀开云絮起身。
今天可是第一次走出摇篮庭院，得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外出。前世的自己总在为生存奔波，人生刚有些起色就戛然而止，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四处游历玩乐。
不过也不必着急。毕竟作为永生的神裔，格蕾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殿门开启时，除了伊莱亚斯，还有两位年轻的神官侍立在两侧。他们身着白色长袍，眉眼间兼具恭谨与锐利，一人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斗篷，一人提着装着糕点的藤篮，站姿笔挺如松。
“创世神冕下的旨意已传达，我们将护送殿下巡游都城。”
伊莱亚斯微微躬身，白色长袍上的七叶神徽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殿下若有任何疑问，尽可垂询。”
格蕾点头，提裙回礼，一名年轻神官上前为她披上斗篷。
走出摇篮庭院的瞬间，她感觉到一阵细微的战栗。不同于庭院里恒定不变的光，外界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阳光落在皮肤上带着舒服的温度，抬头能分辨出光线穿过云层时的明暗变化。
格蕾想起前世无家可归时，能把皮肤晒裂的酷暑，以及能冻僵血液的严寒，那些模糊的体感像残片般划过脑海。
“这便是神国的风。”
伊莱亚斯拉开车门，雪白的骏马温顺地垂着头，“春时带雨，秋时携霜，从不会违逆时序，万物都受到它的恩惠。”
马车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移动，格蕾撩开车帘，目光掠过窗外的田野。
农夫们弯腰劳作的身影在田垄间起伏，动作不急不缓。有人抬起头望见马车，便直起身来，然后朝着这边微微弯身行礼。
“神国的土地，归所有子民共有。”
伊莱亚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神官会按人口分配田亩，收获后留足自家需要的，剩下的换取物品或货币后归入公仓，由粮业神官负责调剂。”
格蕾的指尖在车窗边缘摩挲。
喉咙干得发疼，胃袋空得发慌——记忆中那种灼烧般的饥饿感，即便重生后依旧能在午夜梦回时清晰感知。
“伊莱亚斯大人，这里……没有人会饿肚子吗？”
“创世神教导我们，万物共有，才能安宁。不过不劳者不获，懒惰者会受惩戒，勤勉者会有嘉奖，绝不会让品行端正的人因匮乏陷入困境。”
马车随后驶入都城。
两侧的房屋并不异常华丽却也颇具雅致，有些墙面上爬满了青藤，有些窗台上摆放着植物或是陶罐。街道虽干净，却也能看到孩子们追逐时留下的杂乱脚印。各种声音混杂，热闹的喧嚣隔着车窗涌进来。
“都城分为七个区域。”
伊莱亚斯指着街道两侧的标识，“东边是工匠区，西边是商贸区，中间是学院和神殿……”
格蕾的目光被街角的学院吸引，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涌进门，笑声清脆。
“……所有人都能读书吗？”
格蕾记得她曾躲在狭促的空间里，借着微弱的光线描摹纸片上模糊的字迹。
“自然，创世神说智慧不应被垄断。学院向所有适龄的孩子传授文字、算术、历法，还有手艺的基础。”
马车在神殿广场停下。
格蕾终于见到了那座雕像。洁白的玉石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耶洛茵张开双臂的姿态，仿佛要将整个广场揽入怀中。基座上刻满了名字，那是历代为神国奉献的人，只要曾为这片土地付出过就会被永远铭记。
广场上的祈祷者姿态各异，他们闭着眼睛，嘴唇轻轻翕动，像是在与老友倾诉心事。格蕾也走上台阶，轻轻触摸雕像的基座，玉石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离开神殿后，格蕾想去市集逛逛。
“神国存在货币，但是只能依靠自己的贡献换取，不允许雇佣或是投机等囤积方式。每一枚货币都有特殊标识，若有人囤积过量且长期未流通，神殿便会派人核查，令其置换物品或是停止获取。当然这种情况相当少见，总之保持货币总数的合理与大量的流通是必要的。”
伊莱亚斯向格蕾展示手中轻盈的贝母，精巧地雕刻着七叶神徽，“听说在神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存在能与货币挂钩的贵重物品，但是这里除了生活所需，其他全无必要。”
格蕾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前世被称为金钱的物品。她盯着那枚贝母，若有所思。
一位年轻的神官为她买了一串浆果，咬下去时，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格蕾细细品味着这种味道。前世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纯粹的甜，时至今日也时常会想起某种苦涩的糊状物，吞咽时会剌得喉咙生疼。
不过好在，此时此地一定不会有如前世的格蕾般挣扎求生的人。
这里是神明赐福的乐土，乌托邦般的国度。
和曾经的遭遇比起来，现在说是置身于天堂也不为过。如果前世的自己有知，大概会羡慕得哭出来吧。
“殿下，日头偏西了。”
伊莱亚斯轻声提醒。
格蕾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市集。夕阳的金辉洒在摊位的帆布上，投下影子。人们收拾着货物，彼此道别，声音里带着归家的期待，炊烟从城市各处升起，像一层温柔的纱将这座城轻轻包裹。
马车驶回摇篮庭院时，穹顶已经染上暮色。
耶洛茵站在光阶下等她。
“玩得开心吗？”
创世神笑着问，伸手拂去她发间沾染的尘土。
格蕾扑进母亲怀里。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心弦渐渐松弛，那些纷乱的念头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淡去。
“开心。”
她闷闷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都城很热闹，大家……都很幸福。”
“那就好。他们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格蕾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母亲。她知道母亲已经没有世界诞生之初的那般伟力，神国的安宁与平和，是母亲所剩不多的馈赠。
她依然会好奇，神国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但母亲建立的国度，一定是最好的。
天幕上的光纹缓缓流动，格蕾靠在母亲怀里，困意让她渐渐闭上了眼睛。
只是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是个站在高处的瘦削身影，望着远方的霓虹灯火，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