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璃家的宅邸远离闹市，占着一片可观的山坡林地
黑瓦白墙，庭院深深，既庄重气派，又处处透着驱魔世家的肃穆
此时，站在这宅邸正门前石阶下的，是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青年，看起来二十三四岁，身形单薄，穿着西洋风格的羊毛大衣
一张清秀的脸，眉眼柔和，鼻梁挺直
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挂着疲惫，漫不经心和些许别扭的神情，削弱了本可称道的俊朗，反而透出一股不太可靠的气质
头发有些乱，被风吹了很久没仔细打理，几缕软塌塌地搭在额前
那正是悠璃守诚的兄长，悠璃守真
守真肩上挎着一个皮革小包，一只手随意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里，微微仰头望着宅邸紧闭的黑色大门，撇了撇嘴
“连个欢迎我的人都没有”
守真咂了咂嘴
“真够无情的”
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样式简洁的深蓝色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厚实斗篷，兜帽放下，露出一张白皙楚楚动人的东方面孔
她身姿挺拔，即便背着看起来沉重的行李，脚步也依旧平稳无声
听到守真的抱怨，她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寂静的门庭，又落回守真那略显懒散的背影上
“少爷离家四年，期间只寄回过三封简短家书，两封是索要生活费”
“若论无情，彼此彼此”
开口的是雪村小四叶，悠璃家的仆人，同时也是这位悠璃守真少爷的贴身护卫
尽管从守真那副模样看来，这护卫的职责恐怕更多是监视和收拾烂摊子
守真被噎得顿了顿，随即嗤笑一声
“是是是，我无情，我浪荡，我是家族的败类”
面对自家少爷的自嘲小四叶只是转过头去
“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守真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转而又目光扫过屋前
不知何时，门口已经出现了几位躬身等候的仆从
他们衣着齐整，姿态恭敬，却面无表情，像一排精心摆放的人偶
为首的管家上前
“少爷，一路辛苦了”
管家声音平稳
“您的行李会送去您原先居住的院落，老爷正在会客室等您”
守真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带路吧”
宅内异常安静
回廊深远，偶尔遇见的仆从皆低首快步
会客室宽敞空旷，榻榻米中央摆着矮桌
主位上坐着一位老人，眼神温和，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是守真的大伯
老爷？守真眉梢微动
管家所称呼的老爷是…大伯？
父亲呢？还有守诚
那个如今已是家族实际掌舵人的弟弟为何不露面？
“回来了”
老人示意守真落座
“路上可还顺利？”
“还好”
守真在对面坐下，姿势随意
小四叶无声跪坐门边
热茶奉上，白气袅袅
老人端起茶碗，不急不缓道
“听说你在那异国他乡，日子过得颇自在”
“绘画，赛马……”
“年轻人多见世面，总是好的。”
守真笑了笑
“闲散度日，倒也谈不上见世面”
“闲散也该有个度”
老人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守真脸上，温和中带着审视
“既然回来了，有些事该收收心。守诚，之前跟你提过吧？你的婚事”
来了
守真脸上笑意未减，甚至多了点玩味的兴致
“信里提过一嘴。说他眼光独到，给我寻了个奇异的女子？说得神神秘秘，我倒好奇究竟怎么个奇异法？”
老人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无奈，很快隐去
“守诚这孩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说奇异，必有缘故。对方家世渊源深厚，具体的，日后见面便知”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下来
“你也该安定下来了。家主大人……生前也常念着你的事”
生前？！
守真端着茶碗的手指猛的一僵
他缓缓抬眼
“我父亲……生前？”
老人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温和褪去，换作沉重的平静。沉默几秒，才开口
“看来消息还没传到。家主大人，三个月前，病逝了。”
空气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什么病？”
“旧疾复发，猝然离世”
老人语气带着遗憾
“那时你远在重洋之外，通讯不便，守诚的意思是你即便回来也赶不及，反添奔波。后事……已料理妥当”
守真没说话，他看着茶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尽管守真与这位当年差点断绝父子关系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一时间亲人去世的消息，却也让守真的心猛的揪了一下
心里预想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只有空落落的麻木，混杂着一丝不愿深究的释然
随即回归空洞
“守诚呢？”
他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平静
“他在哪儿？”
老人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一个多月前，奉命前往小樽城处理紧急妖魔事件。之后……失去了联系”
守诚失踪，在父亲病逝后不久
守真感觉思绪迟滞如陷泥沼
父亲病逝，弟弟失踪，家主空悬，大伯暂代……从进门到现在，无人称守诚为家督
“所以”
“现在家里……是大伯您在主持？”
老人点头，神色沉痛而凝重
“你父亲骤逝，守诚下落不明，家族不可无主。因此不得不暂由我来代理，直到……守诚归来…”
他看着守真，语气恳切
“你回来了也好，家里需要人手，需要团结，你毕竟是长子”
长子，这词此刻听来刺耳
守真扯了扯嘴角
“大伯言重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家里的事，有大伯主持，自然稳妥”
“我嘛，刚回来，时差都没倒过来，脑子里一团浆糊”
说完这话，他端起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微苦的茶香，将守真的思绪拉回
这时的守真才感到这世界有那么一丝真实…
古板严厉的父亲就那么去世了
自己那么可靠又被父亲寄予厚望，称的自己一无是处的弟弟就那么失踪了
守真更宁愿这只是一场梦
写信时，父亲还活着吧？
是啊，那封信的语气……
守真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别样的意味
哪里是什么真的操心他的婚事，那不过是守诚递过来的一个台阶，一个让他能名正言顺不那么难堪地回家的借口
守诚知道他跟父亲的关系，知道他别扭的脾气，所以用了这样一个看似荒唐的理由
奇异的女子
勾起他那点无聊的好奇心，又不会显得太郑重其事让他心生抗拒
真是个……笨蛋弟弟
自己哪里需要这种小心翼翼的台阶
他不过是……好吧自己真就是顺着这台阶下来了
至于结婚？
守真心里泛起一丝自嘲的涟漪
他连那奇异的女子姓甚名谁是圆是扁都懒得打听
寻常女子他看不上，家族联姻他厌烦，当年嚷嚷着要自由恋爱甚至娶个外国女人，结果呢？
在海外那几年声色犬马逢场作戏，心动过吗？
或许有过瞬间的兴致，但从未有谁让他生出
就是她了
的念头
婚姻？对他来说，更像是个遥远而麻烦的概念
守诚用这个理由，大概也只是觉得，比起父亲病重或家族需要，这个理由更能让他这个不靠谱的兄长愿意挪臀吧
“你刚回来，是该好好休息，熟悉一下家里现在的状况”
大伯的声音将他从杂乱的思绪中拉回
“你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还是原来的样子。缺什么，跟管家说”
“多谢大伯费心”
守真放下茶碗，站起身，动作慢吞吞的
“那我就先回去歇着了，这一路骨头都散了…”
他微微颔首，转身便朝外走
小四叶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穿过回廊，回到记忆中那个属于他的偏远的院落
确实如大伯所说，庭院洒扫得干净，拉门纸窗崭新，屋内一尘不染，甚至插着应季的鲜花
整洁的像间旅店客房，没有半分人气，更找不到丝毫旧日痕迹
他少年时期胡乱涂鸦的卷轴，收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那些被父亲斥为玩物丧志的西洋机械小物件，早不知被清理到何处去了
“哈……”
他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
“真是，宾至如归啊”
小四叶将行李安置在角落，动作利落
听到他的话，抬起清冷的眼眸看了他一眼
“少爷其实是想借着这借口回来看望老爷吧？”
小四叶忽然开口，尽管语气平静，却也能听得出一丝笃定
她走到矮桌边，开始熟练地准备茶具，烧水，动作带着一种外界事物与她无关的属于她自己的节奏感
“嘴上说着对婚事好奇，不过是顺着诚少爷给的台阶下。您虽与老爷并不和睦，但四年未见，终究是父子”
守真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整洁的庭院
守真被说中心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
他只是看着小四叶纤瘦的背影，看着她一丝不苟地舀出茶叶
“……你还拆我台…”
“只是陈述事实”
“况且，您这台阶下得也勉强”
“老爷若在世，见了面，无非又是旧事重提，争执再起。您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回来了。与其说是想见老爷，不如说……是守诚少爷那封信，让您觉得，或许这次会有所不同”
热水冲入茶壶，腾起带着清香的蒸汽
“至于婚事，您连对方是谁都懒得打听，心中早已认定不会喜欢，不过是又一个不得不应付的差事。当年出国前嚷着要自由恋爱，娶外国女子，结果在海外数年，声色场所流连，真心却未曾付与一人”
“您挑剔，又怯懦，既厌烦束缚，又无力挣脱，只好用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遮掩”
这一长串话，语气平静，内容却犀利如刀
守真哑口无言，半晌才悻悻道
“求你了……你不拆我台，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
小四叶头也没抬
“一介下人与少爷，本就不是朋友。您是主，我是仆”
她将一盏清茶轻轻放在守真面前的桌上
“请用茶。然后，您打算如何？留在宅中，等待家族安排，还是……”
守真端起那盏茶，看向小四叶，她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沉静
“还是什么？”
他问
“还是去做您此刻真正想做的事”
小四叶抬眼，与他对视
“去找守诚少爷”
守真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了些
果然，最了解他的，还是这个从小跟着他替他收拾无数烂摊子嘴巴毒辣却从未真正离开的“仆人”
“你说父亲……走的时候”
守真忽然开口
“会不会……提起过我？”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显得愚蠢又矫情
小四叶沉默了片刻
“守诚少爷信中曾隐约提过，老爷晚年，身体虽不佳，脾气似缓和少许”
她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小四叶也确实不知道确切答案，但这已是一种委婉的安慰
“少爷，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守诚少爷下落不明，这才是眼前最紧要的事。您若担心卷入家族纷争，悄然离去，前往小樽城调查，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悄然离去
守真心中一动
是啊，留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被安排？等着被大伯或其他人试探拉拢或排挤？守诚生死未卜，他在这里每多待一刻，那股无力的焦躁就多缠绕他一分
“你说得对” 他放下茶盏，眼中那点惯常的散漫褪去，露出底下罕见的决断
“这地方，多待无益。我们走。”
“现在？”
“现在！”
守真走到行李边，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翻找起来。他带来的西洋衣物不适合接下来的行动
好在，他记得这屋里某个橱柜深处，应该还留着几件旧时的和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