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是被“硬”醒的。
不是卧室床垫的软,是水泥地浸透夜露后的冰凉。它顺着后颈衣领钻进去,瞬间浇灭了残留的睡意。
他睁开眼的刹那,耳中先涌入声响。
高架桥上废弃的广告牌被风掀得“哐当”乱撞,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电流滋滋声,像坏掉的收音机在嘶吼。
鼻腔被气味塞满,汽车尾气的焦糊缠着凉雨腥气,比家里香烛铺的烟火烈十倍,呛得他喉结滚了滚,却死死抿住嘴没咳嗽。
在这地方,多余的声响=催命符。这是他用十几次惊醒换来的教训。
脚下沥青裂成蛛网,黑雨水积在缝里,踩上去溅湿的裤脚凉得像冰。路边翻倒的垃圾桶敞着口,腐烂的塑料袋挂在桶沿,被风吹得像招魂的白幡。
抬头是压垮人的灰云,把城市泡成模糊的影子。
歪脖子的公交站牌只剩半截“路”字,玻璃幕墙碎成蜂窝的写字楼黑洞洞地张着嘴;楼体LED屏早灭了,几根裸露灯管在雾里泛着惨绿,映得地面的血渍发暗。街角的自动贩卖机被砸烂,零食袋混着碎玻璃铺了一地,甜腻的腐败味从里面渗出来。
这是他每晚都来的“牢笼”。一座死透的现代空城,没有名字,只有两条规则:
1. 藏在断壁后的都是怪物。
2. 要么狩猎,要么被吃。
低头,指节还沾着昨晚练卧推的镁粉——那是属于“白领林海”的痕迹。
但掌心的触感截然不同。
一把改装消防斧稳稳攥在手里,斧刃磨得雪亮,木柄缠的防滑胶带被汗浸出包浆,是他用了几十次的“老伙计”。刃口挂着几缕银灰丝,像化纤线头,又比那韧得多。
“咔嗒”,林海活动手腕,关节脆响比敲键盘时清晰。健身练出的肱二头肌绷起线条,这可不是为了应付体检报告,而是为了能把斧刃精准送进怪物的要害。
深吸一口刺肺的雾,他的大脑空前清醒。
就像在政论论坛上提前理清所有逻辑漏洞那样,冷静得可怕。
“吱——嘎——!”
刺耳声响瞬间扎破雾气。
那声响不是嚎叫,是轮胎磨地的尖啸,混着骨骼错位的黏腻声。
林海几乎是本能地矮身,贴到一面贴满褪色楼盘广告的墙后,动作比健身房练拳时的闪避桩快三倍。广告上“江景豪宅”的字样被雨水泡得模糊,旁边用红漆涂着歪歪扭扭的“跑”字,颜料早干透了,却透着说不出的惊悚。
墙缝里嵌着块碎手机屏,映出他的影子:灰色T恤被雾打湿,绷出后背肌肉线条,和白天在格子间弓着背的模样判若两人。
“穿红的讨喜”,妈妈今早还在念叨。
林海扯了扯嘴角。在这地方,不惹眼才是活下去的本钱。
声响越来越近,还掺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他握紧斧柄,指腹嵌进胶带纹路,心跳稳得像节拍器。生死关头,慌是最没用的。
腥风卷开雾气。
那气味不是腐臭,是医院消毒水混着机油的怪味,熏得人眼酸。
林海没急着看怪物全貌,视线先牢牢锁死它的移动轨迹。
三条钢管拧成的“腿”,顶端嵌着汽车轮胎,碾过地面拖出三道黑痕;上半身是融化又凝固的塑料,鼓着透明囊泡,里面深色东西在不停跳动;最吓人的是“头”——掉了屏的导航仪,屏幕位置嵌着一圈锋利金属齿,开合间滴下的液体,能把沥青蚀出小坑。
它正朝翻倒的垃圾桶挪去,没发现墙后有人。
但林海清楚,猎物从不容忍旁观者。
“铁胎怪”,他给这东西起的名。
上次遇上这东西,他差点被钢管腿扫断肋骨。这次不会了。
林海顺着墙根滑到废弃报刊亭后,捡起块半砖。报刊亭的玻璃早没了,里面堆着发霉的旧报纸,头版标题“城市升级计划”被雨水洇成墨团。这不是用来砸的,是为了引开注意。
“扑通”,砖头扔进斜前方的积水潭。潭面浮着一层油膜,映出灰蒙蒙的天,还有远处楼顶垂下来的、断成半截的电缆。
铁胎怪的导航仪立刻转向,钢管腿碾着地面冲过去。
就是现在!
林海箭步冲出,消防斧举过头顶。他没选择劈砍,而是借着冲力用斧刃侧面,狠狠砸向最细的那根钢管腿。
这是它的承重弱点,他早记死了。
“当——!”
金属碰撞声震得虎口发麻,钢管腿果然弯了。铁胎怪失去平衡,上半身砸在地上,囊泡裂开,深色液体溅了一地。
它的金属齿疯狂开合,却够不到身后的人。林海顺势蹲身,斧刃对准导航仪下方的缝隙。那是它的核心。
斧刃刺入的瞬间,铁胎怪猛地僵住,钢管腿抽搐了几下,就彻底不动了。融化的塑料身体慢慢变成黑黏液,渗进沥青缝里,仿佛从没存在过。
林海没松斧。
虎口的麻意还没消退,额角却沁出细汗。这不是累的,是因为他听到了更远处的动静。
不止一只铁胎怪的移动声,还有种类似人类嘶吼、却更加尖锐的叫声。
刚才的巨响,把附近的“邻居”都招来了。
他擦干净斧刃上的黏液,靠在报刊亭的铁皮上调整呼吸。就像练间歇跑那样,越累越要控制好节奏。
必须立刻找下一个藏身地。
他贴着写字楼墙根走,脚步轻得像猫。落脚前先用脚尖探路,避开碎石和散落的办公椅零件。墙面上布满涂鸦,大多是杂乱的划痕,只有一处画着简笔画的太阳,颜色掉得只剩淡黄,在这灰雾里格外扎眼。任何声响都可能致命。
斧刃擦过墙面,留下一道浅痕。
这是他的标记。在这座长得一模一样的空城里,绝对不能迷路。
嘶吼声越来越近,还掺着玻璃破碎的脆响。林海皱了皱眉,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
巷口堆着废快递箱和共享单车,锈迹斑斑的车链缠在一起,像冻住的蛇。他躲在翻倒的电动车后,车座早烂成了絮状,车把上挂着的外卖袋还没完全朽坏,印着的奶茶店LOGO清晰可见——那是他公司楼下常点的那家。透过车筐缝隙往外看。
三只铁胎怪正顺着斧痕追来,而它们身后,还跟着个更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有着人形轮廓,却长着两对蝙蝠似的翅膀,正扑扇着低空飞行。
林海屏住呼吸,看着这只“飞怪”掠过头顶,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他的T恤。
等怪物群走远,他才敢缓缓松气。刚要起身,脚却踢到了一个硬东西。
他低头看去。
一块老式机械怀表掉在共享单车座下,表壳磕出了坑,玻璃裂着蛛网纹,指针却还在微微颤动。
三点十四分。
和他每晚入睡的时间,分毫不差。
他弯腰捡起怀表,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金属,一阵眩晕就猛地砸了过来。
这眩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像有人在耳边狠狠敲了一记闷钟。
巷口的雾开始旋转,像被人搅乱的浑水。巷内的路灯忽明忽暗,灯杆上缠着干枯的藤蔓,叶子早掉光了,藤蔓上还挂着半件破T恤,随风轻轻晃。
远处的嘶吼声先变模糊,又猛地炸响。那只飞怪,竟然折回来了!
林海心一沉,刚握紧斧头,身体却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融进周围的雾气里。
他最后看了眼怀表,指针依旧停在三点十四分。
飞怪的影子,已经彻底罩住了整条小巷。
他把怀表迅速塞进裤兜,握紧了手中的斧头。
哪怕马上要醒,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叮铃铃——!”
闹钟声像一把锥子,瞬间把他从混沌里拽了出来。
林海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额头全是冷汗,T恤湿得贴在背上,凉丝丝的。
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出细长沙斑。
这里是他的卧室,不是那座死城。
他下意识摸向裤兜。
兜里没有怀表,只有一张皱巴巴的通勤地铁卡。但怀表的冰凉触感,还清晰地残留在指尖。
额角光滑无痕,可虎口的麻意却真实得可怕,像刚握了半小时的斧头。
鼻腔里,雨腥气和汽车尾气味还没散尽,只是越来越淡。这是他的老毛病,梦里的细节总会慢慢溜走。
但这次不一样。
怀表的纹路,飞怪的翅膀,铁胎怪融化的黏液……这些画面都刻在脑子里,清晰得反常。
林海揉着太阳穴下了床。
客厅传来妈妈收拾香烛的窸窣声,还有打火机“啪”的一声响。
他走进卫生间,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黑眼圈很重,脸色偏白,还是那个朝九晚五的普通白领林海。
“小海,快起!”妈妈的声音从客厅飘进来,带着点催促,“今早要给城西寺庙送香烛,别迟到了。”
“知道了。”林海应着,伸手拧开了水龙头。
冷水扑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连带着气色都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皮肤反而透着点刚从酣战中缓过劲的透亮。
梦中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只记得自己好像在雾里杀了什么,具体的细节,又怎么都抓不住了。
他擦干脸,刚要转身,目光又不经意间落回镜子上。
左眼眼白处,有一丝极淡的红痕。
像血,又像雾。
林海愣了愣,下意识又摸了摸裤兜。地铁卡硌着掌心,可他总觉得,那里应该放着一块更沉的东西。
客厅的檀香飘了进来,和梦里的气味格格不入。
他脚步一顿。香案上,妈妈点的香,烟柱正逆时针旋转着,和梦里那团要命的雾,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