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 SC2844年 / 地陨历 EF100年,1月11日,凌晨5:17。
地点:地球,北太平洋,PS-03“沃尔德”,东区边缘。
咸涩的海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裹挟着浓烈的金属锈蚀、电离臭氧、以及远处垃圾处理厂传来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怪异气味,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刑柯的感官。
持续一整夜的高强度潜入、神经紧绷的搜索、以及接连不断的战斗,即便对他这样经过强化的δ人而言,也是一种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透支。
战斗的亢奋如同潮水般退去后,一种更深沉、源自骨髓的疲惫感,便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他离开那片依旧弥漫着淡淡能量武器灼烧余味和血腥气的废弃工业区,脚步却并非走向码头区寻找返回“诺克娜蕾号”的交通艇,而是下意识地拐进了记忆深处一条狭窄、被阴影彻底吞噬的巷道。
巷口,一个锈迹斑斑、支着破旧遮阳棚的摊档,像黑暗中的孤岛,还顽强地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泡周围萦绕着不知疲倦的飞虫,构成一幅颓败却顽固的生命图景。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河床的老人,正用一块油腻得发亮的抹布,机械地、反复擦拭着本就光洁的金属台面,仿佛这个动作能抵御时间的侵蚀。
“一碗清汤面,加双份葱花。”
刑柯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凳坐下,声音带着久未进水的沙哑。
这个地方,是他少年时常来的避风港。
姐姐刑梦荷还在世时,总在他闯了什么祸之后,带他来这儿,用一碗热气腾腾、汤色清亮、味道却意外醇厚的素面,来安抚他躁动不安的灵魂。
那时的沃尔德,零素矿脉虽已显现枯竭的疲态,但庞大的矿业机器尚未完全停转,这片星盟的边缘之地,至少还披着一层虚假繁荣的外衣,残留着几分属于普通人的、粗糙而真实的烟火气。
面很快端上来,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刑柯拆开一次性的木质筷子,低头大口吃了起来。味道似乎没变,面条筋道,汤头清澈,葱香扑鼻。
但他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仿佛要通过这种囫囵吞枣的方式,将某些翻涌的情绪连同食物一起强行压入胃袋深处。
滚热的面汤下肚,暂时驱散了肢体深处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过度紧绷的神经。
他放下碗,将最后一点面汤喝尽,掏出几张印着星盟徽记、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星约币纸币放在桌上,朝着老人方向微微颔首,便起身再次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他转身钻进了面摊后方一条更加阴暗、堆满废弃集装箱和缠绕着杂乱粗大管线的暗巷。
巷子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尿臊、垃圾腐烂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酸味。他走到巷底,在一台外壳锈蚀严重、但叶片却意外干净、仍在低沉嗡鸣的大型空调外机前停下。
刑柯左右看了看,巷内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主街隐约传来的飞行器引擎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抬起手,指尖在一排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按键上,快速而精准地按下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序列。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这是刻在他肌肉记忆里的隐秘路径。
“嘀——嗡——”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后,原本与周围肮脏墙面无异、布满涂鸦的混凝土墙壁,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露出了后面向下延伸的、闪烁着幽蓝色指示灯的金属阶梯。
一股混合着臭氧、机油、廉价香料、汗水、以及无数难以名状生命体气息的、复杂而浓烈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巷子里原有的腐败空气。
刑柯迈步而入,身后的暗门悄无声息地关闭,将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与寂静彻底隔绝。
一步踏入,景象骤变。即使是刑柯这样见惯了星际奇景的人,此刻也不由得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庞大而混乱的视觉冲击。
眼前豁然开朗的,并非横向铺展的城市街巷,而是一个巨大到令人心生敬畏、向下深深凿入地底的立体深渊——金门。
这里不仅是沃尔德最大的黑市,更是这颗星球被掠夺后残留的、跳动着顽强生命力的黑色心脏。
它的诞生,源于一场持续了近二十年的、贪婪而残酷的掠夺。
沃尔德,这片星盟边疆的“幸运儿”,曾以其地下丰富的“零素”矿藏闻名。零素,这种奇特的晶体矿,是支撑星盟早期超光速航行技术和能量武器的关键资源。
为了攫取这宇宙的恩赐,星盟和当时并立的P.A.C.(太平洋科技公约体)投入了难以想象的巨资与人力,展开了近乎疯狂的挖掘。眼前这个深达三百多米的巨坑,便是那场饕餮盛宴留下的最触目惊心的伤疤——当年规模最大、挖掘最深的零素主矿坑。
曾经,这里日夜轰鸣,巨型挖掘机械如同钢铁巨兽,啃食着大地;悬浮平台载着珍贵的矿石,如同血管中的血细胞,川流不息地运往地表;
无数矿工——包括早期被骗来或卖来的地球契约工、以及后来各种被征服星系的劳力——在这里挥洒血汗,直至生命耗尽。
矿业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而沃尔德的地层却被彻底掏空,环境急剧恶化,最终在资源枯竭后被无情遗弃,留下了这个巨大的地球伤疤和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土。
然而,生命的韧性超乎想象。
被遗弃后,残存下来的人们——破产的矿工、逃避战乱的星际难民、被通缉的罪犯,以及各种在星盟秩序下无法生存的边缘族群——发现了这片废墟的“价值”。
巨大的垂直矿坑,天然的绝壁提供了难以攻克的防御屏障,广阔的空间则给予了无限改造的可能。
最初,只是一些胆大之徒在此建立隐蔽的藏身点或进行小规模的非法交易。
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几十年的野蛮生长,如同顽强的藤蔓爬满废墟,最终形成了今天这座令人瞠目结舌的、在绝望中绽放的、垂直蔓延的赛博迷宫。
此刻,展现在刑柯眼前的,便是这座迷宫的全貌。
无数简陋的金属棚屋、锈蚀的集装箱改造的居所、利用原有矿洞或新开凿的洞穴公寓,如同超级蜂巢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附着在近乎垂直的坑壁之上。
它们被纵横交错的悬空钢丝廊桥(有些看起来岌岌可危)、吱呀作响的老旧蒸汽或电力升降梯、以及依靠磁力或简单机械传动在垂直轨道上爬升下降的、被称为“矿井电梯”的公共交通系统连接在一起。
各种颜色、各种字体、各种语言的霓虹灯招牌和全息广告牌,争奇斗艳般地闪烁着,宣传着武器改装、情报买卖、假证办理、地下医疗、甚至是各种违禁品。
住户自行拉设的照明线路,如同发光的蛛网,缠绕在建筑之间。所有这些光源,将这座巨大的深渊映照得光怪陆离,形成了一种混乱到极致、却又带着诡异生命力的病态美感。
喧嚣声如同实质的海浪般涌来:
不同种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劣质音响放出的、混合着刺耳电子音的音乐声、醉汉的嚎叫、孩子的哭闹、以及大型发电机和不知名机械运行的持续低频轰鸣……
在这巨大的、如同天然扩音器般的“天井”中混合、放大、回荡,形成一股永不停歇的、足以令初来者精神崩溃的声浪。
而此刻,对于刚刚丢失了那副特制平光镜的刑柯而言,这种体验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感,瞬间攫住了他。失去了那副能够有效过滤过量感官信息的屏障,他身为δ人的超常感知能力,此刻仿佛被强行剥去了外壳,赤裸裸地暴露在这片感官的暴风眼中。
嗅觉首当其冲,遭到了无情的轰炸:
维修铺里焊锡熔化的刺鼻气味、小吃摊上油脂反复煎炸的腻人油烟、拥挤人潮散发出的浓烈体味与汗臭、某种外星香料燃烧时产生的、甜腻到发晕的诡异香气、从深渊最底部传来的、污水处理不当弥漫开的霉腐气息、以及无数根本无法辨识的、属于不同外星种族的、奇特甚至令人不适的生命信息素……
这些气味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疯狂地混合、发酵,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有若实质的信息洪流,粗暴地冲撞着他的嗅觉神经,试图解析每一种成分,带来阵阵生理上的反胃感。
紧接着是听觉的残酷折磨:
各种语言(星际通用语、地球方言、难以理解的异星语)的高声叫卖、激烈争吵、醉醺醺的呓语、劣质扬声器播放的、节奏强劲到心脏不适的音乐、金属工具敲打、摩擦、切割发出的尖锐噪音、老旧升降梯缆绳拉伸时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以及这所有声音混合后,在深渊中形成的、那种无处不在、低沉而持久的背景轰鸣……
这些声音不再是信息,而是变成了无数根尖锐的钢针,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地穿刺着他的鼓膜,试图钻入他的大脑,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最后是视觉的过载冲击:
各种闪烁频率不一、颜色饱和度极高的霓虹灯与全息广告,坑壁上无数窗口透出的、色温各异、明暗不同的杂乱光线,不同种族奇形怪状的生命体身上甲壳、鳞片或皮肤反射的诡异光泽,快速移动的车辆、飞行器或生物拖曳出的残影,以及建筑表面斑驳的锈迹、剥落的油漆、新旧不一的修补痕迹……
所有这些视觉元素,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不断闪烁跳动、细节多到爆炸的画面,疯狂地涌入他的视野,让他的视觉神经感到阵阵酸胀和灼痛,几乎要引发眩晕。
他不得不极力压制着δ人本能想要处理这些海量信息的冲动,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脚下的路、前方的目标以及周围可能存在的危险上。
但这感觉,就像试图在狂风暴雨中保持全身干爽一样困难且徒劳。
他下意识地拉低兜帽,试图遮挡一些过于刺激的光线,但效果微乎其微。
这种被迫的、全方位的“超感知”状态,让他心情糟糕透顶,胸中一股无名火蠢蠢欲动。
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那个该死的联系人,完成这桩见鬼的委托,然后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该死的感官地狱!
他强忍着不适,沿着一条相对僻静、贴着坑壁开凿出的狭窄栈道,向下走去。四周的景象,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悲剧与扭曲的新生。
墙壁上偶尔可见早已斑驳脱落、但依稀可辨的零素矿业公司宣传海报,上面还印着“沃尔德——星盟崛起的能源基石!”这类可笑的口号。
某些廊桥的钢结构,明显是利用了当年巨型传送带的支架改造而成,上面还留着深深的磨损痕迹。
他甚至看到一个洞穴住户的门口,用半个废弃的矿工安全帽做成花盆,里面种着一株在昏暗光线下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紫色苔藓。
这里是星盟贪婪掠夺的活证据,也是被遗弃者们在废墟之上,用尽一切办法挣扎求生的证明。
破晓党选择将重要基地设在这里,不仅因为其极致的隐蔽性,更因为这里聚集了太多对星盟秩序充满刻骨仇恨的火种,是革命思想天然的温床。
栈道蜿蜒向下,不时有醉醺醺、眼神迷离的酒鬼,或神情恍惚、步履蹒跚的瘾君子与他擦肩而过,带来一阵阵混杂着酒精、药物和体臭的难闻气味。
几个穿着满是油污工装、皮肤呈现暗绿色的外星工人,正围着一段泄漏的蒸汽管道大声争吵着,挥舞着扳手,溅射的火星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让刑柯的神经再次绷紧。
一个戴着破旧防风镜、身材瘦小、动作灵敏得像只变异老鼠的孩子,突然从刑柯身边高速跑过,差点撞到他,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一条更暗的、散发着霉味的岔路里。
刑柯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隐蔽狡猾,从各个角落落在他身上,像冰冷的触手,评估着这个新来的“货色”是待宰的肥羊,还是需要绕行的硬茬。
他身上那股经过血腥战斗后尚未完全散去的凛冽煞气,以及那双在兜帽阴影下偶尔扫过、冰冷锐利如刀锋的目光,让大多数不怀好意的窥视者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明智地选择了退避。
越往下,光线越发昏暗,空气中的异味也越发复杂浓烈。
中层区域是金门黑市交易最活跃的地带,这里充斥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店铺。
刑柯最终停在了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店铺前。
店铺门口挂着斑驳的招牌,用星际通用语和几种常见外星文字潦草地写着“老哈克杂货铺”,下面一行小字是“五金、零件、回收”。
橱窗里堆满了型号各异的扳手、缠绕的电线、锈迹斑斑的管道接口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古怪金属零件,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与周围那些闪烁的霓虹招牌格格不入。
他推开虚掩的、发出刺耳“吱呀”声的金属网格门,门楣上一个小铃铛“叮当”响了一下。
店内空间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金属锈蚀和灰尘混合的刺鼻气味,但这相对“单纯”的气味,反而让刑柯过度负荷的嗅觉稍微得到了一丝喘息。
柜台后面,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花白稀疏、正拿着一个精密仪器在台灯下焊接的老头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一下刑柯,眼神浑浊而漠然:
“要什么自己看,明码标价。”他声音沙哑,带着长期接触化学溶剂的疲惫感。
刑柯没看货架,直接走到柜台前,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台面上,快速而准确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由线条和点构成的符号——与雇主约定的暗号。
老焊工——老哈克的动作顿住了。
他放下手中的烙铁,仔细看了看那个符号,又抬眼上下打量了刑柯一番,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在柜台下摸索了一阵,按动了一个隐藏的开关。
柜台后方一排堆满废弃电路板的货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一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金属楼梯,向下延伸至更深的黑暗,一股更阴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从下方涌出。
刑柯侧身而入,货架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楼梯陡峭而狭窄,墙壁是冰冷的金属板,只有脚下感应灯随着他的步伐次第亮起微弱的光芒。向下走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
他刚在门前站定,门上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扫描口亮起红光,在他全身快速扫过。几秒后,伴随着一声气密阀放气的轻响,金属门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个狭小、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金属方桌,两把折叠椅,墙壁是裸露的合金板材,散发着冰冷的工业感。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中央一盏光线惨白的吊灯。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夹克、面容普通到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对面。
刑柯走到他对面坐下,没废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泛着幽蓝色金属光泽的柱状体“钥匙”,推到桌子中央。“货已送到。”
男人拿起钥匙,没有仔细端详,而是直接从一个随身携带的金属箱里取出一台巴掌大的、造型奇特的扫描仪。
他将钥匙放入扫描槽,仪器屏幕上一串串复杂的代码飞速滚动。几秒钟后,屏幕亮起绿灯,发出轻微的“嘀”声确认。
“验证通过。”
男人收起扫描仪,语气依旧平淡,
“按照约定,尾款已经通过加密信道,汇入您指定的匿名账户。”他推过来一枚指甲盖大小、一次性的数据芯片。
刑柯没有去碰芯片,只是看着对方:“你们不是直接的雇主。”他用的是陈述句。
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被识破的波动,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僵硬的、职业化的微笑:
“我们是‘信使’。负责确保货物从执行人安全交付到下一环节。”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原本平淡无奇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不过,刑先生,”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探究,
“在完成交易前,我们雇主托我转达一个小小的……好奇。根据我们最初接到的身份简报,您应该是一位γ级新人类。但您在这次任务执行过程中展现出的效率——从突破外围防御、精准定位入口,到解决内部守卫、最终取得钥匙的整个过程,尤其是您处理……突发状况时的那种绝对掌控力——这速度和质量,似乎远远超出了一般γ人所能达到的范畴。”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按照您这种摧枯拉朽的效率,除非您是传说中那些为战而生的‘天罚精英’,否则,恐怕就只有更为罕见的……δ级进化体,才能解释得通了。”
刑柯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身体虽未动,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已弥漫开来。
他声音冰冷:“你们监视我?”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桌上那个刚刚验证过钥匙的小型扫描仪。
“绝对没有!您误会了!”男人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且否认的姿态,语气变得急促而诚恳,试图消除这致命的误解,
“我们尊重每一位合作者的隐私,绝不会进行现场监视这种低级且充满风险的行为。我们的判断,仅仅是基于任务数据流的客观分析。”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个金属箱和扫描仪:
“钥匙与保险箱的分离会触发一个内部计时器。我们从接收到‘任务开始’的触发信号(通常是静默雷生效,网络隔离),到刚刚钥匙验证通过的信号传回,这中间的时间间隔短得惊人。结合我们掌握的、该实验室标准防卫等级和常规兵力配置模型进行测算,要达成这一结果,需要执行者具备……非同寻常的突破效率和战斗能力。这只是我们内部用于评估合作者绩效和风险的一套非接触式算法模型,绝非实时监控。请您务必相信我们的专业操守。”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据我们所知,能在单兵渗透中达到这种碾压级效率的,通常只有那些传说中的……δ级进化体。那可是星盟内部都极为罕见、被严加关注的……‘稀有物种’。”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杀气,猛地从刑柯身上爆发出来!天花板那盏惨白的吊灯,灯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刑柯依旧坐在那里,但男人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丢进了冰窟,脖颈上的寒毛根根倒竖!他毫不怀疑,下一秒死亡就会降临。
“……”刑柯没有开口,但沉默本身就是最危险的回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再次迅速举起双手,脸上挤出尽可能真诚(尽管略显)的笑容:
“刑先生,请息怒!我们绝无恶意,这真的只是雇主出于对优秀合作者的赞赏,而产生的一点纯粹的好奇心!”
他语速加快:“对于我们‘信使’而言,客户的身份背景是γ还是δ,甚至是α或β,都无关紧要。α人(自然纯血人类)的坚韧、β人(基因优化人类)的精密、γ人(新人类)的均衡、δ人(超进化体)的卓越……各有千秋。我们只关心一件事:您是否高效、专业地完成了委托。而您,无疑完美地证明了您的价值,我们雇主非常欣赏。”
他强调道:“这次合作非常愉快,我们也非常期待未来能有再次为您服务的机会。刚才的话,若有冒犯,纯属无心之失,绝非试探或威胁。请您务必理解。”
密室内令人窒息的杀气,缓缓退去。刑柯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陷入椅背的阴影里,但目光依旧锐利。
“好奇心,”刑柯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和过度的‘数据分析’,都容易惹祸上身。”
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但依旧保持着:“您教训的是。是我们失言了。交易已经完成。您可以随时离开。”
刑柯不再多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数据芯片,看也没看就揣进口袋,转身走向金属门。
这一次,男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离开,直到门完全关上,才暗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刑柯穿过那间充满机油味的杂乱五金店,推开网格门,铃铛再次“叮当”一响,他重新汇入了金门深渊那永不停歇的、混乱而充满生机的声浪之中。
交付完成,600万星约币到手。但刑柯心中那丝隐约的不安并未完全散去。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开。眼下他更关心实际问题。
就在他准备迈步离开时,脚步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折回了杂货铺。
店里,老哈克还趴在台灯下,对着那个精密零件小心翼翼地焊接,火星偶尔溅起。
“老板,”刑柯敲了敲布满油污的玻璃柜台,
“你这儿,有平光镜吗?就是那种,没度数,戴着挡挡光的那种。”
老哈克头也没抬,用沾满焊锡的手随意指向柜台角落一个敞开的、看起来像是装廉价螺丝的纸盒子:
“自己看,里面应该还有几副。100星约币一副,不还价。”
刑柯弯腰,在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小零件里翻找了一下,果然摸出几副用简易塑料套包着的平光镜。
款式是最老土的黑框,镜片看起来也薄得很。他拿起一副对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镜片倒是干净。
“100块?”刑柯眼睛瞬间瞪圆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空间站或者别的星球,这种最基础的玩意儿,没个五六百星约币根本拿不下来,定制款的更是天文数字。
他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把这店里所有的库存都包圆了!这物价,简直是白捡!
“老板,这种眼镜,你还有多少库存?我全要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捡到宝的急切。
老哈克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浑浊的眼睛瞥了那个纸盒子一眼,声音依旧沙哑:
“就你手里那几副了。这玩意儿没什么人买,占地方,好久没进货了。就五副,爱要不要。”
刑柯闻言,赶紧把盒子里剩下的四副都扒拉出来,仔细数了数,果然是五副。他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但还是很干脆地掏出五百星约币拍在柜台上。“行,五副就五副,都要了。”
他把新买的五副眼镜小心翼翼地揣进卫衣内侧的大口袋里,心里踏实了不少。紧接着,他又想起诺克娜蕾号上那个总是抱怨工具老旧的人工智能,便顺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老板,你这儿有没有……嗯,精密点的小工具?比如多功能螺丝刀套装,或者精细镊子什么的?”
他话音刚落,左腕上的手表就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只有他能感受到的剧烈震动,诺克娜蕾号AI那清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警告!驾驶员刑柯,严禁采购来源不明、品控存疑、卫生状况堪忧的二手或三手工具用于本机维护!本机的精密传感系统与神经连接端口拒绝接受任何可能携带未知污染物或金属疲劳的‘破铜烂铁’!使用此类工具会导致校准误差率上升至少3.7个百分点,并存在引发不可预知故障的风险!本机强烈建议,所有维护工具必须采购自星盟认证的官方或指定合作品牌!”
刑柯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了AI在驾驶舱里“炸毛”的样子。他无奈地看了一眼柜台里那些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的工具,又感受了一下手腕上持续的、表达强烈抗议的震动。
“行了行了,知道了,大小姐。”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放弃了采购工具的想法,对着老板摆了摆手,“工具不要了,就这些眼镜。”
说完,他不再停留,揣着新到手的“战略储备”眼镜,转身再次离开了杂货铺,融入了金门深渊那光怪陆离的背景噪音之中。
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回到停泊在近地轨道的“诺克娜蕾号”上,把自己扔进休眠舱,好好睡一觉。至于德尔瓦因、基因密钥、多层委托……那些麻烦事,等睡醒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