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落谦暗流

作者:銀捌 更新时间:2025/12/17 22:41:27 字数:5207

星历 SC2844年 / 地陨历 EF100年,1月11日,清晨7:15。

地点:地球,北太平洋,PS-03“沃尔德”东区,新釜镇“落谦亭”茶馆。

第一缕苍白的晨光,勉强穿透沃尔德东区常年不散的、混杂着工业排放物与海雾的氤氲,吝啬地洒在“落谦亭”茶馆的青瓦屋顶上。

茶馆坐落于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巷子两旁是斑驳的、爬满了耐寒变异苔藓的混凝土墙面。

与远处主街区传来的、逐渐苏醒的飞行器引擎轰鸣和金属撞击的嘈杂相比,这里仿佛被时间遗忘,只有偶尔从屋檐滴落的夜露敲打在下方废弃金属板上的清脆声响,更反衬出此地的幽深与寂静。

这座二层木制小楼带着沧桑的岁月感,木料在湿咸海风的侵蚀下呈现出深沉的暗褐色,却保养得极好,榫卯结构严丝合缝,窗棂上雕刻着简洁而古雅的云纹。

它像一位蛰伏的隐士,在这片混乱之地的边缘,顽强地守护着一方不合时宜的宁静与体面。

茶馆内间,光线昏暗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老木、陈年纸张和多种干燥茶叶混合的、令人心神安定的复杂香气,有效地将外间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隔绝开来。

北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材质的书籍和数据板,从古老的纸质线装书到最新的电子阅读器,杂乱却自有章法。东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汉字书法“静”,下方是一方宽大的暗红色茶海,木质温润,上面摆放着各式紫砂壶、茶则、茶针和品茗杯,每一件都透着经年使用的光泽。

茶馆的主人,华润泽,正跪坐在茶海前的蒲团上。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挺括的浅灰色亚麻茶人服,领口袖口一丝不苟。红泥小炉上的银壶发出细微的“松涛”声,水将沸未沸。

他用竹勺舀水温杯,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经年累月修炼出的、近乎禅定的仪式感。他腕上那串色泽沉静、包浆醇厚的檀木珠子,随着他手腕的起伏轻轻晃动。

若有识货之人细看,会发现最大的那颗珠子纹理深处,嵌着比米粒还细微的传感元件——这既是饰品,也是经过巧妙改装的通讯器,更是破晓党领袖不显山露水的身份象征。

就在他用乌木茶则从青瓷茶罐中夹起一撮条索紧结、乌润泛光的“正山小种”,准备投入已温热的紫砂壶中时,腕上的木珠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振动了一下,并非急促的警报,而是有信息传入的提示。

华润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和迟疑。他从容地将茶叶倾入壶中,悬壶高冲,橙红明亮的茶汤激荡起浓郁的松烟香和蜜糖甜香,瞬间盈满一室。他盖上壶盖,静待片刻,这才看似随意地抬起左手,用指尖在最大那颗木珠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抚过。

一个冷静的、经过处理的电子音直接传入他的耳骨:

“报告。目标‘刑柯’已于06:48离开金门区域,经由7号出入口,目前正朝三号码头方向移动,推测目的地为其舰船‘诺克娜蕾号’。姿态放松,未见异常。”

华润泽端起一只小巧的白瓷品茗杯,在鼻端下缓缓掠过,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完全沉浸于这氤氲茶香之中。

他嘴唇微动,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清晰地被珠子捕捉、编码、传递出去:

“收到。任务不变,重点监控‘老哈克杂货铺’。任何从该处离开的可疑人员,秘密跟进,查明落脚点及联络网。非必要,不接触。”

“明白。”通讯另一端简洁回应,随即信号切断。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第二泡茶水注入公道杯的细微潺潺声。

华润泽缓缓啜饮一口热茶,温热的液体带着独特的“桂圆汤”滋味滑入喉咙,驱散了肢体深处残留的最后一缕寒意。

刑柯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那个男人就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自有其轨迹,难以捕捉,也无法挽留。

但昨夜德尔瓦因实验室里找到的那些东西,还有那个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杰诺瓦组织,像一片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监控老哈克那里,是希望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关于杰诺瓦上层,尤其是那个若隐若现的“德尔瓦因回收站”和“厉王”的线索。

他放下茶杯,起身推开内间的格栅木门,走到外面的茶馆正堂。

晨光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深色原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几名穿着干净棉布衣、动作轻盈利落的年轻伙计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悄无声息地擦拭着每一张桌椅,摆放着精美的茶具,并在角落的铜制香炉内点燃一炷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

他们是破晓党的外围成员,也是这间茶馆的屏障和耳目。这里不仅是维持生计的营生,更是破晓党在沃尔德岛上的一个重要情报枢纽和秘密联络点。

上午的时光在一种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落谦亭”的常客们陆续到来。多是些在沃尔德岛有些身份、又偏好清净的熟客——

有附近大学里那位白发苍苍、总爱坐在角落研究古代星图的考古学教授;有经营着小型星际货运公司、眉宇间带着忧色的中年老板;也有几位深居简出、气质独特的艺术家。

他们彼此间颔首致意,然后便各自占据熟悉的角落,或独处冥想,或三两相聚低声交谈。

茶馆内流淌着低回婉转的古琴曲,与氤氲的茶香交织在一起,仿佛构筑起一个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纷扰与混乱暂时隔绝开来。

华润泽面带温煦的笑容,步履从容地穿梭其间,时而与熟客寒暄几句时事趣闻,时而亲自为客人演示茶艺,举止温文尔雅,完美扮演着一位博学、温和、与世无争的茶馆主人角色。

只有偶尔掠过窗外、审视街道的锐利眼神,才隐隐透露出他并非仅仅沉浸于这方寸天地的宁静与闲适。

临近中午,客流稍歇。华润泽想起彻夜无眠的靳宸,心下微动,转身穿过堂后一条短廊,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

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静室,陈设简单,仅一榻、一几、一蒲团。晨光透过一扇高窗,在榻上投下一方光斑。

只见那红发少年靳宸,和衣蜷在榻上,睡得正沉。他甚至还穿着昨夜行动的那套深色便装,沾着些许尘土,连鞋也没脱。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华润泽平日煎茶用的小巧备用陶炉,仿佛这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唯一能安放他躁动心灵的物件。

少年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着,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尘埃,但呼吸均匀绵长,显露出全然的安心与信赖。

华润泽眼神一软,唇角泛起一丝无奈而怜惜的弧度。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先小心翼翼地将陶炉从靳宸紧抱的怀中取出,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极轻的磕碰声。

然后,他动作极轻地帮靳宸脱掉鞋子,拉过叠放在榻尾的薄被,仔细替他盖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将那方安宁还给了沉睡的少年。

几乎就在他带上门的同时,前堂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铃铛声——

那是挂在门楣上的感应装置,有客到访,但并非熟客触发迎客铃的方式,而是特定人员进入的提示。

华润泽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回前堂。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立于堂中,正背对着他,看似在欣赏壁上悬挂的一幅水墨星图。

来人身穿一件半旧的深灰色防风夹克,下身是同样颜色的工装长裤,脚蹬一双沾着些许干涸泥点的军靴。

他站姿并不刻意挺拔,却自然流露出一股蓄势待发的精干气息,仿佛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墨黑的短发,刘海长得有些过分,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尤其是双眼,让人难以一眼看清他的神情,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正是沈严。

他没有回头,却似背后长眼般,在华润泽走近时,微不可查地侧身颔首。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便一同走向内间茶室。

进入茶室,沈严习惯性地走到靠里、背靠实墙的位置,这个角度能透过门缝瞥见外堂大半情况,又能避免将后背暴露给任何入口。

他摘下夹克,随意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贴身的黑色作战服,勾勒出精悍的身材线条。当他抬起左手操作腕上的数据板时,袖口微微上缩,露出了小臂上紧实的肌肉和几道淡淡的旧伤疤。

而他那只自然垂下的右手,在室内光线下,隐约可见与正常皮肤迥异的、带着细微金属光泽和机械结构的质感——那是一支精密的机械义肢。

“喝口茶,定定神。”

华润泽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推到他面前的茶海上,同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后院静室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

“靳宸刚睡着,折腾一夜,累坏了。声音再轻些。”

沈严点了点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上前一步,用左手端起那只小巧的白瓷杯,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仰头将微烫的茶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将一夜的疲惫与风尘也一同咽下。

他放下茶杯,左手腕上那块看起来有些笨重、表盘却异常复杂的加密数据板随之亮起幽蓝的光芒。他指尖快速滑动,调出资料,这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进水的干涩,却又异常清晰冷静,每个字都像经过锤炼:

“分析结果出来了。‘幻尘’,”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最准确的词,“不是毒,是武器。”

全息影像从他腕上投射出来,复杂的神经图谱和纳米结构缓缓旋转。

“一种高度复杂的纳米级神经接口催化剂。作用机制是强制超载大脑奖赏回路(多巴胺、内啡肽),同时抑制前额叶皮层——理性与自控的中枢。”影像演示出神经信号被疯狂点燃又迅速衰竭的过程。

“体验到的极致愉悦和力量感,是系统被劫持和透支的假象。更致命的是,这些纳米颗粒会不可逆地沉积在神经突触,每一次使用,都造成微观层面的神经灼伤。长期后果……”

他抬起眼,过长的刘海下,目光锐利如冰,“是永久性的认知损伤,最终,彻底的精神崩溃。”

华润泽凝视着全息影像,眉头紧锁:“成瘾性?”

“近乎百分之百。一次足矣。”

沈严的语气冰冷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这厌恶源于他对一切操控与剥夺行为的深刻抵触。

“神经系统被暴力改造后,会产生病理性的依赖。断药后的痛苦……”他顿了顿,那只机械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非人所能承受。”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从沃尔德公共卫生系统秘密截取的数据流。

“更严重的,是所谓的‘新型流感’。”

他指向病理报告和病毒基因序列对比图,“本质是幻尘摧毁免疫系统后,体内潜伏的各种恶性病毒(来源可疑,可能是实验室泄露或外星病毒)失去抑制,集中爆发的一种复合型免疫缺陷综合征。那些咳血、器官衰竭的病例,根源在此,并非传染病。”

华润泽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我们拿到完整的制备流程和数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有机会逆向研发解毒剂或阻断剂。”

沈严的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色光芒,那是他体内枉格纳基因与威能受到强烈情绪驱动时本能的反应。

“只要能大规模生产,就能遏制扩散,挽救部分轻症者。这是反击的第一步,也是争取民心的关键。”

“立刻着手,列为最高优先级。”华润泽果断下令,但目光依旧凝重,“实验室的数据里,还有别的发现吗?”

沈严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冷硬,连带着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停滞了片刻。

他调出几份经过多重加密、边缘标红的交易记录。“有。更麻烦的。”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杰诺瓦,与人类革命军内部的一些高级官员,存在长期的、大宗的军火交易。记录、加密频道代码、经手人代号,都对得上。”

“人类革命军?”华润泽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证据确凿。”沈严的机械右臂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液压系统加压的细微嘶声。

“这就是我当年选择离开的原因。高层早已腐朽!为了所谓的‘资源’和‘大局’,他们可以与任何魔鬼交易!”

他的声音依旧克制,但那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让他周身隐约缭绕起一丝极淡的、肉眼难辨的紫色能量气流,桌上的茶杯甚至微微震颤了一下。

在他颈部左侧,衣领未能完全遮掩的地方,一道部分消除、却故意留下的陈旧编号烙印若隐若现,仿佛正灼烧着他的皮肤。

华润泽没有立刻接话,他缓缓靠回椅背,沉默良久。窗外的日影悄然移动,在茶海上划出细微的光痕。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沈严。”华润泽最终开口,声音沉稳得像深潭的水,

“杰诺瓦,一个新兴的地下组织,哪来如此大量、甚至部分颇为先进的制式军火?人类革命军的腐败高层,或许是一条销赃渠道,但恐怕……不是唯一的,也未必是最重要的。”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严:

“我更倾向于认为,杰诺瓦本身,也只是一个庞大网络中的一环。他们利用从上游获得的军火,一部分自用,一部分贩卖牟利。而和革命军内部的交易,可能只是他们建立关系网、甚至进行某种渗透的手段。”他停顿了一下,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德尔瓦因回收站……厉王牧笙。‘幻尘’的原料来源是他,这些军火的最终源头,会不会也指向他?一个掌控着星际垃圾回收渠道的‘王’,拥有大量待拆解或可被‘失踪’的联盟制式装备,岂不是顺理成章?”

这个推测让房间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沈严周身的紫色气流缓缓收敛,但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锐利,瞳孔中的色泽仿佛沉淀为更幽暗的紫。他明白了华润泽的言外之意——

他们面对的敌人,其规模和威胁程度,远超一个犯罪团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在这间茶香弥漫的静谧斗室里,对着数据板上冰冷的信息,逐一分析、推演、争论。沈严惜字如金,但每一点都切中要害,展现出战斗人员特有的直觉和对细节的敏锐洞察力。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心头的沉重寒意。

直到暮色渐起,华润泽才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站起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靳宸也该醒了,我去看看他,弄点吃的。你也一整天神经紧绷,早点休息。”

沈严点了点头,身影融入室内渐深的阴影中,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拿起外套,离开了茶馆。

因昨夜与靳宸出任务,加上今日这沉重的发现,华润泽示意伙计提前打了烊。

“落谦亭”早早地熄灭了门前的灯笼,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下,关乎沃尔德乃至更广阔星域命运的暗流,正随着破晓党核心的决意,悄然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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